2022年7月到8月间,北半球国家齐刷刷地遭遇了几百年罕见的高温和干旱以及之后的抽风式的狂风暴雨,科学家称之为“复合极端事件”。范围这么广程度这么深的极端事件,虽然并不让我们这些从事气候变化研究的科研人员感觉意外,但真正发生了还是深感震惊。按照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陈德亮先生的话说:气候变化在某些方面可能已经到了“临界点”“转折点”,这样的极端天气事件未来肯定会增加,这是没有疑问的
[1]。
强烈持久的干旱除了给大家敲响警钟,纷纷“见底”的大江大湖还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一些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未见的景物,也算极端气候之外的意外收获。
我们的鄱阳湖早早进入枯水期,比往年提前了100天。除了湖床变草场之外,湖中鞋山岛、落星墩全部露出水面,鞋山岛下面的溶洞也裸露出来。往年要看到这个景致需要等到年底。自从三峡大坝建成之后,由于泥沙冲刷厉害形成“悬湖”,鄱阳湖“一岁一枯荣”,干涸不新鲜,但这次显然提前得太多。常年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在水位应该最高的时候变身一望无际“大草原”,显得特别怪异了。遗憾并没有什么古迹显现,岳阳楼该越发孤寂了。若能够穿越时空,孟浩然、杜甫、范仲淹再站到岳阳楼上,不知道要发出什么样的感慨。
欧洲遭遇到的是500年一遇的干旱,几条大河都气息奄奄,航运业几乎停滞。在罗马台伯(Tiber)河上,一座两千年前(尼禄时代)的石桥遗迹显露出来。从照片上看,仿佛一只石化的庞大鳄鱼匍匐在浅水中,九分沧桑加一份狰狞(图1)。马德里西边的“西班牙巨石阵”(正式名称为The
Dolmen of Guadalperal)露出来啦(图2)!这些围成环状的巨石相信是公元前5000前建造的。在淹没它的Valdecanas水库中,蓄水量已经降到了正常水平的28%,给考古学家带来意外惊喜。这片古迹在1926年被发现,1963年被没顶。从此之后,这片石头也就出现过四次,这一次是首次整体浮现。
二战留下的战争遗存也纷纷暴露。塞尔维亚的多瑙(Daube)河段位降到一个世纪以来的最低点,纳粹德国的黑海舰队于1944年撤离时丢下的战舰赫然出现。细长灰黑的舰体倾斜歪倒,像一条搁浅的大鱼(图3)。据说战舰上依然有成吨的爆炸物,要安全彻底移除这些东西需要花费3000万美元。大约德国责无旁贷吧。
还是在意大利,境内最长河流波河(Po)上的渔夫们发现了一个重达450公斤的炸弹,3000村民紧急撤离(图4)。同时,一艘民用平底船也慢慢现身,几个月的时间里让大家一点点看清了它的全貌。
淹没的古村落、教堂,虽死犹生的枯木,以及冰川上的飞机、山峰上的尸体,纷纷大白于欧洲大陆各地,沉默地昭示着过去的历史……
往年一年200天都在下雨的岛国英国这次也干透了。久负盛名的英式庭院里的绿草成片干枯,消失在风中,裸露出难得一见的古老地面,让考古学家似乎看到了几个世纪前庭院的原有样貌;还在硬撑着的大树们,在盛夏季节就变黄了,仿佛秋天提前到达。
在大西洋的另一端呢,美国的日子也不好过。得克萨斯州恐龙谷州立公园里的河流干涸,竟让1.13亿年前的恐龙足迹重见天日。据研究,这些足迹属于高棘龙,这种恐龙成年后身高可达4.5米,体重接近7吨。
最让人心惊肉跳的还是“饥饿石”的闪现。在过往历史中,当水位降到极低,人们预感到日子将要特别难熬的时候,会在岸边或河滩上的大石头上刻字警示后人。2022年,饥饿石已经陆陆续续出现,其中一块在捷克Decin小镇附近的易北(Elbe)河段露出,上面的刻字最早可以回溯到1616年,翻译成中文便是:如果你看到我,那就哭去吧(if you
see me, weep.)。
一边盘点这些难得一见的历史遗迹,一边回想着小学课本中出现的那群黄河象——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几十年念念不忘。作者从一具意外挖掘出来的完整黄河象遗骨,遥想当年的场景:
200万年前的一天,碧空万里无云,太阳炙烤着大地,荒草丛似乎要燃烧起来,几棵栎树呆立不动,一群一群的羚羊和鸵鸟走来走去。一条弯弯的小河缓缓向东流去。一群黄河象,在一头老年公象的带领下,扑踏扑踏地从远处走来。
……
带头觅水的老象失足陷入河边淤泥中不能自拔,随埋没在泥沙中。200万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这只不幸又幸运黄河象深埋在大地中岿然不动,脚下依然踩踏着那只让它滑落的石头。1973年在甘肃被偶然挖掘,成为北京自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地球环境和气候已经变迁了无数次,人们说,所以现在的变化不算什么。甘肃不就曾经温润如云南,有大象出没吗,更别提河南了。嗯,听上去挺有道理的。其实从最后一次地表温度大幅度变化
[2]到现在,正是人类出现并不断发展壮大的“窗口期”——百万年时间在洪荒宇宙之中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期间有过相对温暖期,比如被不断提起的、以此批评科学家“大惊小怪”的唐朝盛期,也有小冰河期,例如出现杰出画作《雪中猎人》的十六世纪中叶,这些变化都在当时人类适应范围内——没有空调的适应范围内,而且都以自然原因为主导。这个珍贵“窗口期”的终点在哪里,不得而知,已知的是是人类活动已经让这个小窗户越来越狭窄了。
目前的地表温度的变化幅度超过了有记录或可回溯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刻——不要再说唐朝比现在热了!这个夏天如果没有空调,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直接间接死于高温酷暑,放在唐朝,盛世会变成末世。人类的适应能力再强也有极限,例如陈教授提到的“湿球温度35”,而那些不能挪动的植物、不可能量大面广接受空调恩惠的动物们,面临的更是就在尽在眼前的绝境了。那些从空中坠落的雨燕、在洞穴中脱水的刺猬!没有人类的世界可能没有价值,只有人类的世界一定是可怕的、绝望的、隔天就会消亡的。
而这一切的主导原因是人类活动,这一点毋庸置疑(unequivocal)。更具体一些,那就是时时处处都在燃烧的化石能源,煤炭、石油、天然气。工业革命之前,化石能源燃烧二氧化碳排放量微小到可以忽略,而到今天,每年有300多亿吨(而且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通过燃烧过程进入大气,成为一根又一根压垮地球生态系统的稻草。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它给予地球的热量从来没有变化或者变化在可接受范围,只是包绕地球的大气中的温室气体越来越多,将应该反射回去的热量禁锢在大气圈内。如果还有人反对二氧化碳是温升的原因,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埋存在地下的化石能源是亿万年前的有机物经过漫长岁月沉积而成的,这些有机物在生长过程中吸收了原始地球大气中的大量二氧化碳,释放出氧气,帮助大气成分演进,从而越来越有利于新生命(包括人类)的诞生和进化。这个过程漫长到难以想象。而人类在短短200年就把它们全部挖出燃烧,地球系统能够承受吗?
回到黄河象。远古时代,气候变迁了,大象可以集体向南迁徙,那时候天地宽广任我行,无猎枪守候无边境通关,说走就走,动物族群或可免于直接灭绝。(即使这样侥幸活下来的族群也不可与先辈同日而语。)在如今人类已经统治地球、社会政治经济系统的显达性远远优先于生态系统自身的时候,一旦环境改变超出常规,人类是否能够向大象一样迁徙?
答案应该非常复杂。首先边境线的存在似乎就直接断绝了这一念想。北欧国家、加拿大、新西兰等传说中的最后“避难地”会敞开了让气候难民涌入?别开玩笑了。看看那些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们的处境就可想而知。就连我们的东北地区大约也不会如此敞开大门。其次,背井离乡意味着抛弃祖宗基业、根基传统,人将不人,这是人类和动物的最大区别。流浪千年的希伯来人最终还要回到祖先之地,不论如何艰难险阻。人类哪能所走就走。
再说,如果真的沦落到那一步——必须靠迁移自保,说明整个人类创造的凌驾于自然系统的那一切应该早已崩塌了。在这之前,一定是战争,争夺资源争夺空间,从冷战到热战,从常规武器到核武器,这就是比气候危机来得更直接的自戕自灭了。在这样的战争发生之前,还有救吧?现实让人绝望。国族利益高于全球利益,国家安全高于一切,工业化道路你方唱罢我登场,饮鸩止渴欲罢不能。
如果你看到我,那就哭去吧。

图1 台伯河上的古老石桥显现
(图片来自BBC)

图2 西班牙“巨石阵”全部出水 (图片来源:路透社)

图3 塞尔维亚多瑙河段出现的德国战舰
(图片来源:BBC)

图4 意大利波河出现的炸弹 (图片来源:BBC)

图5 莱茵河上的“气候石”(非捷克出现的“饥饿石”,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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