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最卑微的生命之中开出了毫不逊色的爱情之花。被爱的男人有无尽力量耕种建屋，被爱的女人脸上有笑眼底有光，尽管他们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低贱到泥土的生命跟随四季轮回，冬天成婚夏天盖屋，春天播种秋天收获，能分离他们的只有死亡。影院里的我眼泪婆娑。

这似乎真的是一部跟拍了一轮完整四季的慢影片。大雪纷飞中开场，被各自家庭嫌弃的男女主人公被安排结婚，男人赶着唯一的财产——驴车——带着新娘子碾过冰河给父母上坟报喜；春天燕子飞回来，土屋旁的杏树绽放着稀疏但同样美丽的淡色花朵，他们套着驴车耕田播种，借来鸡蛋孵小鸡；夏天慢慢来到塬上，麦苗青青，他们一边憧憬丰收一边建造自家小屋；夏末秋初，麦子入仓，小屋小院初具规模，小母鸡也开始下蛋，小猪崽子嗷嗷叫；到了中秋光景，苞谷成熟青纱帐遍野，生病的女人在给男人送饭的路上失足溺死，双喜字换成了黑白遗像。男人从此形单影只，沉默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不知道他最终怎样了，反正他放走了心爱的驴，卖掉了所有的粮食，包括过冬的储备，偿还了所有债务人情，金钱的物质的，有的没的，之后给自己手上留下独门爱情信号，安静地躺在妻子遗像下面。他们一砖一瓦建起的小屋小院在隆隆的推土机声中灰飞烟灭，return to dust……

电影的大部分镜头中只有这两个苦命人，在田间地头耕作或在残败小屋吃饭、憧憬未来。当然没有什么世外桃源，他们生活在人来人往的现实之中。看过之后，你不得不感慨，如果那个小世界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呀——他们真得不需要那么多人——如是，岁月贫瘠但静好，爱情之花渺小但也许更持久。

故事里还有许多作为背景出现的人。男人叫有铁，在他给父母上坟时念念叨叨的话语中，知道他有两个已经故去的哥哥，有金有银，那么结婚之前他依附的——或者把他当长工使唤的——那个哥哥应该叫有铜。有铜住着大瓦房，衣衫光鲜，给男人“娶”来身有暗疾且不能生育的女人后，就把他们扫地出门，驾着仅有的驴车另寻栖身之处。当这个哥哥给儿子结婚的时候，还要找弟弟给他进城拉家具，是不是有劳务费不知道，大办酒宴的时候还是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们，最终不过是打包了剩菜剩饭送过来，同时张口要用弟弟这个困难户的身份争取分福利房名额。有铁能说个不字吗？在那群人面前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女人躲在他身后更加委顿。有铁嗫嚅地问：人住楼上，鸡呀猪呀放在哪里呀？拿着话筒进行采访的小姐姐噗嗤一声笑了。

那个不断地拉着有铁进城为其父输血的年轻人，何方神圣？他似乎欠着全村的地租钱、卖粮钱、工程钱，拿回这些欠款的重任于是就落在了有铁身上：你不去献血，人家不付款，你愧对村里人。女人几次轻轻但焦急地说“不”，无济于事。有铁只能在输血间隙，艰难地对年轻人说：地租钱先付了吧，村里人过得不易，老人看病孩子上学，都是开销，不容易……我只想知道，献血的钱他们给你了吗？那两件衣服不值什么，熊猫血价值无俩，你有足够理由狮子大张口的……有铁你简直就是新时代的“羊脂球”。

每当男人女人在无人居住的破屋勉强安顿下来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人拎着行李风尘补补地出现，有才万才什么的——我真是怕了你们了。他们是从打工地返回拿拆迁款的——按照政策，无人居住的房子要被拆除，拆一处补助一处，人人都不放过。几句话之后，他们扬长而去，两个苦命人不得不把家什被褥再次搬到驴车上，再带上燕子窝，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他们毫无怨言地被驱赶，但他们尊重并保护比他们还要卑微的生命。

那一对邻居，不能敞开门让这对贫苦夫妻去你们家看看电视吗？对女人的暗疾不能有一点点同情吗？恶语相向为那般？那些个向有铁报告女人落水的消息的人，有没有尝试去营救？徒然剩下男人下水去打捞那已经僵硬的尸体……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个不能没有的背景，故事的重心是男人女人相濡以沫的爱情，电影团队并不想对他们周遭的人进行批判，更无意去纠缠那些农村的现实问题和世道人心。但这个背景太让我糟心了。想想call me by your name, 导演为了突出纯真的少年之恋，特意营造了世外桃源一样的理想小镇，主人公的父母博学豁达，甚至暗自撮合了这一对小情侣，周边人们都在享受慵懒的夏季，看上去对任何感情都无条件接受。在这不掺杂任何外界负面因素的氛围中，观众只管享受爱情故事就好了，love is love[1].  

客观讲，《隐入尘烟》中的冷漠人群其实也没有实质影响到这个爱情故事的走向，连那个终结爱情的死亡都是个单纯的意外。但这次我宁愿不要这顺其自然和只有两个人的“田园诗意”，宁愿要一个俗气的大团圆结局。我希望那些人和主人公一样善良，至少不欺软怕硬；给苦命人一些必要的帮助，至少不要利用他们。能不能像《牧马人》《天云山传奇》那样集资办个简单婚礼？在他们居无定所的时候不急于赶他们离开？能不能在他们两个人拼死拼活盖房子的时候施予不求回报的帮助？我巴巴地盼望着上演阿什米人集体劳作、一天之内为某家建成大谷仓的戏码(美国电影Witness)，但没有，他们的卑微顺从隐忍、圣人一样的善良换不来一丝丝同等的对待。

我泪流满面又怒火万丈。主人公没有怨言，他们平静地接受一切。他们说：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麦子没有脚，无处可去，人有脚，但能走到哪里去？到哪里都离不开土地。

只有他们能听懂每粒麦子的叹息[2]，而这个世界没有耐心去倾听他们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