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因病早退后,天气适宜的时候总坐在屋外廊道的椅子上,带着老花镜一脸严肃地阅读《参考消息》。逢放假在家,我喜欢站在椅后细看父亲的头顶——不为别的,只为那两个“璇儿”。他的头顶正中央不偏不倚地并列着两个顺时针的“璇儿”,就算直硬的黑发已经花白,那两个小东西依然很显眼,在我俯视的目光下。我一边摸着这两个头璇,一边说:“爸爸,你头上有两个璇哎,您知道吧?”父亲通常不理我,烦了会哼一声。
我的家乡有句俗话:一璇横二璇愣三璇打架不要命。这话挺没道理的,绝大部分人只有一个璇儿,但“横”人得比例一定要低得多,三个璇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但“两璇”的人是不是真的有点“楞”呢?联想父亲的一生机遇,有时不由感慨,也许只有这三分之一俗语还有点总结性。
在我们那个小小的煤矿上,父亲一直在运销科工作。“运销”对煤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的工作一直以“要车皮”为重点,上上下下地奔忙打点,为了那一队队黑黝黝的货运车厢。我们的家就在高高的储煤楼(那是我们矿的标志性建筑)旁边的排房里,一道长长的铁轨分割了我们通往外界的道路。每当车皮来到,大大小小的煤块从煤仓里“哗哗”倾泻下来,车厢一边承接一边一点点地后移,一两个小时之后,装运完毕。再等待一些时候,列车才“咣咣”地开走。车皮啥时候过来并无定时,夜里装运也是常态。孩子们无所谓,天大的声音都无损睡眠质量,但不知道父母是否有安稳睡眠。每当车皮横亘地时候,出入需要费些心思。大人们一般要多走几步绕到车头那里,孩子们左右观察一下,然后猫腰从车厢下快速钻过去。大人们一旦看见会坚决制止,但没啥用,该钻照样钻。
我们日复一日地嬉戏上学,并不知职场风云。偶然会听年轻职工(他们的宿舍也在排房里)聊天,说“这次科长一定是老朱”了,个把时候甚至有人会直接恭喜父亲。疯传了那么久那么多回,父亲一直是普通科员,最多担任过“代理科长”。一任一任的科长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父亲岿然不动。父亲退休之前那任郭姓科长,一来就占据了排房中最好的位置,并再次加盖,彻底挡住了另一个出口。
寡言的父亲看上去是不动声色的,工作起来依然卖力气。车皮不足的时候,父亲就带人去另外一个地点进行装运,那里机械化程度不够,需要现场指挥调度,这个人通常是父亲。夏日里,母亲一边吩咐我叫他回来吃饭,一边生气地抱怨,那么卖力为啥啊?但见带着草帽的父亲站在烈日下的煤堆旁挥汗如雨地指挥协调,运煤车队缓缓地后退。
然而父亲吃醉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有些是公干——要车皮嘛,有些是和没成家的职工们聚餐。那一次,醉后的父亲躺在小屋里,我进去拿点什么东西,看到他拉着技术员小华哥的手,大哭着说:你看这么久了,这么久了……我骇然退出。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
就在距离退休还有三年的时候,父亲彻底病倒,多年的胃病演变成胃癌。大手术之后,父亲办理了手续,成了矿上最年轻的离休干部。家里一片愁云惨淡,按母亲的话说“三个孩子一个都没交代呢”。听说核桃枝煮鸡蛋这个偏方管用,乡下的姨妈源源不断地支援树枝,父亲每天邹着眉头喝下几碗汤和两个黑乎乎的鸡蛋——确实艰难,大手术中,父亲不仅切除了大部分胃脏,整个消化道都大受影响,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小口进食,稍不留神就会被噎住,难受好半天。
还算不是那么不走运,父亲坚持了下来,一直看着我们三个人立业成家。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道艰难。偶然听父亲感叹:提前退了三年,损失太大啦,那几年工资涨得比往年都快。常年不辍的《参考消息》是他从矿上借来的,小心翼翼地看完,隔天再送回去。为了给离退休职工争取福利,父亲还曾经带头去局里“静坐”过。局领导很有办法,没有任何时间差地找到在局里工作的兄长。这招当然非常有效,父亲很快偃旗息鼓了。
父亲的职场生涯就是这样了。年少时参军,辗转大江南北,退伍时因家庭成分不好“流放”塞外,后落叶归根返回故土,勤勉一生连个科长都没混上,也许就是因为命中注定的“愣”吧。
二
父亲本人是他那个时代罕见的独生子,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我的出生应该给他和妈妈带来不少欢愉。记忆中的童年时光里有不少亮点。父亲出差多,经常给我买小花衣小皮鞋,我大约是矿区中穿戴最亮丽的小姑娘。衣服倒也罢了,皮鞋总是给我带来点麻烦。小丫头们在一起玩沙包游戏,有一项内容是把沙包放在鞋面上,然后再进行其他动作,但沙包不能掉下来。皮鞋表面的光滑总让我成为第一个出局的人。我不干了,软磨硬泡地要布鞋,爸爸妈妈都笑。终于有一天,爸爸从行李里拿出一双丁字粉色布鞋,我即刻换上,欢天喜地地找小伙伴玩去了。
有时候爸爸出差会带着我。记得第一次长途旅行去太原,我们是坐卧铺去的,于是在我印象中一直认为坐火车是可以睡觉的,很舒服呢。后来见识了火车硬座车厢的真正模样,一时有点发蒙。那一年寒假,我跟父亲一起去大同,走在大街上,他突然开始劝我烫头发,真的,十分认真地、长时间地劝我烫个头发。那时候我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也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烫头当然好,多时髦啊,可等开学了老师同学会怎么想呢?我同意了又反悔,反悔了又同意,我们两个人就在理发店外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没烫。后来,大约是作为补偿,父亲带我去了动物园。寒冷寂寥的大同动物园里,好像啥也没见到,只依稀记得他牵着我的手不停地走,干枯的白杨树默默地站在两旁。尽管好像没什么具体收获,那个寒假过得很开心,要开学了我的作业还差好多,有点抓瞎了。正好父亲带我去卫生所开药(有点小感冒)的时候,遇到了班主任王玉兰老师,听到父亲和王老师说情,说老师您看小姑娘一直在生病,没法做作业,这次通融一下吧。我心里乐开了花,作业也不补了,屁颠屁颠地又呼朋唤友疯玩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成绩一直不错。多少年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不错的学习成绩一直是职场不顺的父亲的很大慰藉。小小矿区内所有消息都共享,不苟言笑的父亲带着隐藏不住的得意笑容说,听说这次英语考试你又是第一?青春期的我生硬地回答,这有啥好得意的——真是不解风情。更有甚者(当时还不懂得),学校会把期末考试的排名榜张贴在储煤楼低矮处,上面不仅有学生的名字,还有家长的名字!那可是大人们上下班的必经之地啊,真是罪过。中考之后,爸爸拿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回到家,说:这是矿上独一份啊!
大学毕业之后的路就很坎坷了。就业不顺的我跑回北京,进一家研究所做实习生,对家里隐瞒了部分信息。不久父亲居然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了这家单位的一则消息:所长带队赴台湾进行交流访问。父亲带话给我,多好的单位啊,一定要好好干。殊不知,那时候的我正困居京城,进退维谷,处在人生最低点。
那个夏天我跟随几个同乡朋友寄居在一家大学的校外宿舍。有天下班后听到楼道里一阵喧哗,似乎是老家来人了,同乡朋友欢天喜地地换衣服下去了。没想到半个小时之后,楼道里再次喧哗,有人喊,小丽小丽,你家来人了!我即刻冲了出去,但见我的父亲——又黑又瘦的老父亲——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我一时惊呆了。坐定歇了一会儿之后,父亲才说矿上组织离休干部疗养,路过北京,停留一天,老人家趁机出来,打了一辆车满北京找我供职单位,车费就花了六十!
我的父亲啊!就说您曾在北京呆过,那都多少年了,您也太小瞧现在的大北京啦!不过,居然还是让您找到了!不可思议。我和家乡朋友即刻带老人家去吃饭,席间的父亲吃得很少,话也不多。突然,爸爸笑着说,那天在石花洞下,看见几辆来自北京的旅游车,心想,也许小丽他们单位正好也过来旅游?于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我一边笑说哪可能那么巧呢,一边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第二天我请了假带父亲进城走一走。平时从不抢座的我,第一个窜上345路公交车,给父亲占了一个座位。一路上父亲东张西望,我知道他在寻找老北京的遗迹——开国之初,他曾在这里驻扎过几年。到了前门,父亲明显兴奋起来,甩掉了我搀扶他的胳膊,边走边自豪地说:到这儿我就清楚了,当前国庆大典的时候,我就站在城门楼下呢!
下午送父亲回到丰台的广丰旅馆,见到了同行的张伯伯赵叔叔。我洗了父亲的几件衣服,想多坐一会儿,父亲催我回去上班了。离开的时候,楼梯转角处只有张伯伯向我挥手,不见老父亲。我知道,父亲一定又是满眼老泪不愿我看见,因为我,也一样。
张伯伯对我说:一个人好好的,趁年轻,奋斗吧!这一定也是父亲想说的。
三
等一切恢复正轨之后,父亲的心情眼看着更加顺畅了。每次回到家里,父亲总是站在小屋里笑咪咪地看着我,带着一丝得意甚至是顽皮:看看,我还不错吧。每年二月份,父亲总要象征性地再过一个生日——就是他当然做胃部切除术的日子——并骄傲宣布:这是我的XX岁生日。这个活动一直持续到“十九岁”,老人家终岁七十六。近二十年的抗癌时光里,除了那些艰难,也有过很可笑可爱的事情。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开始呕吐,吃什么吐什么,他长叹道:这下该完了。哥哥们拉着父亲进城做胃镜,镜下出现了一团阴影,大家都沉默了。没想到的是,当胃镜抽出的时候,竟然把那团阴影带出来了!原来是一个柿子核!腹中空空的父亲立刻要求上街喝羊汤、吃羊杂。回到家里,母亲把剩下的柿饼柿子都扔了。
没有了病情干扰,我们全家团聚的时候,父亲总会历数那些让他特别骄傲的事情:你们三个孩子的工作都是自己搞定的,不用我们帮你们奔走,省了多少事儿;婚姻大事也都是自己安排的,不用父母找人介绍,不必大操大办,省心;到现在我们这几个家庭都是“原装”的,比什么都好!我们一边奉承着老父亲,一边五味杂陈。至少我是这样的。
进入老年之后,父母的关系总算和谐一些了。我们小时候,他们的冲突一点不少,这也许是父亲有点“楞”的另一处表现了。每当他们冷战到不可开交的时候,亲爱的姥姨(母亲的小姨)会上门,住上一段日子。吃饭的时候,姥姨吩咐我,叫你爸爸回来吃饭。父亲就在某处黑着脸徘徊,叫几次才回来。极端的时候,母亲会拎着包袱夺门而出,我们在后面追赶,而母亲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了。很久很久以后才听母亲提起,说其实已经走到法院门口了,左想右想,几个孩子还年幼,还是算了吧。那时我年幼,搞不太懂他们吵架的具体原因。几年前见到老邻居夏阿姨,她说,你妈妈特别爱干净,总嫌弃你爸爸不洗手就做饭,有段时间他们各做各的饭,你爸爸对你妈妈说,你别有我的柴别用我的煤……哎。有一回,父亲带我去看电影,也许影评临时撤场了,也许爸爸临时起意,反正电影是没看上,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和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打麻将,我坐在小板凳上百无聊聊地数手指头。这事儿要是让妈妈知道,一定少不了一顿吵。
我也深深记得那一回,母亲一边流泪做着家务,一边对年幼的我说:那时候我姨(母亲算是个孤儿,年幼父母双亡,一直跟三姨生活)让我嫁给你爸爸,我就嫁了,你以后要是不如意,不要嫁人,跟妈妈一起生活,妈妈能养活你……
而今几十年过去了,他们终于有了老夫老妻的样貌。而我们自己的婚姻呢,冷暖自知。
四
父亲于2007年3月29日去世,今年是15周年。当年我在海外,没能参加父亲的葬礼,等我4月6日赶回家乡的时候,父亲的葬礼已于4月3日举行完毕。听家人和亲友描述,那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葬礼:停灵5天,吊唁人员络绎不绝,出殡时浩浩荡荡19辆车。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忠厚老实人,一个好人。
疫情之下已经有三年没能回乡扫墓了。只能点燃一注心香,遥向故乡祭拜。其实今年有一桩大喜事儿的,二哥刚荣升为爷爷,九泉下的父母(母亲于2011年12月去世)该很高兴的。
这个当儿想起父亲,首先就会想起晚年时他的称心如意的笑容。当扔下职场的失意,度过生命的难关,看着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好,和老伴儿也终于回归和顺之后,“两个璇儿”主使下的“愣”命运终于退却了。再往前回想,总会想着那个肃杀的冬日,父亲牵着我的手默默走在塞外动物园里,周围一片寂静,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父亲心里大约在嘀咕,怎么什么也看不到,小姑娘多失望啊……

父母在北京北海公园(1998年)

我和父母在北海公园(1998年)

我和父亲在天安门广场(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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