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到了沧州以后，继续实行驼鸟政策，假装太平无事，盼着高太尉一忙，把自己给忘了。但是骗自己没用，该来的还是要来。

最后，林冲被逼上绝路。这是《水浒传》中极为经典的一个段落。纷飞的大雪之下，草料场在熊熊燃烧。山神庙内，是手持花枪的林冲；山神庙外，是三个要谋害他的人。林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挺枪而出，直面自己的命运。他第一次施展武功，杀了陆虞候他们三个人。

林冲的表现非常凶狠，杀了还不算，还要把陆虞候的心剜出来，剜出心来还不算，还要把三个仇人的头割下来。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林教头消失了，如今站在大雪之中的是狂暴的复仇者。

林冲的“风雪山神庙”这段情节很像武松的“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武松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开始一路狂杀。

武松在江湖底层混迹太久，见惯了黑暗的事情，心肠本就比林冲要硬，所以一旦爆发就格外的残酷。相比之下，林冲毕竟有中产阶级的底子，性格要温和得多。压抑许久的愤懑瞬间爆发，杀人，剜心，割头，但是他没有像武松那样滥杀无辜，多少还守住了一点道德底线。

哪怕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林冲也没有彻底沦陷，这是他比武松正统厚道的地方。

林冲对自己的道德底线守得也很勉强。他后来走投无路，只能去梁山泊入伙。首领王伦非要让他杀个人交投名状时，林冲连犹豫都没犹豫，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提着朴刀就下山了，一门心思要杀个过路人。

林冲有道德底线，但这就像他的爱情或友情，说有肯定有，但不会太浓烈、太执着。有这个东西当然好，但如果妨碍他过安稳日子，那就算了。

林冲不光对道德不执着，对仇恨也不执着。

林冲最大仇人就是高太尉，他害得林冲家破人亡，连媳妇都上吊了，这种仇恨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可是后来高太尉被捉上梁山时，林冲见了他，是什么反应呢？“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就像他当年对待高衙内一样，用愤怒的目光对敌人进行严厉批判。然后呢，“欲要发作”，但是没有发作。表情狰狞了一下，就没了下文。

这就像他拿了“解剜尖刀”去太尉府门口寻陆虞候一样，是个姿态，做给别人看，也做给自己看，如此而已。

林冲后来写了一首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他仗义吗？可能有点儿。朴实吗？好像也有点儿。忠诚吗？说不定也有点儿，但也就是有点儿而已。至于“英雄”“威镇”，那是一点影子也没有的。林冲并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威镇什么地方，他就想找个安稳地方，过个安稳日子，吃喝不愁，受人尊重，有份工作干，有份薪水拿。

很中产的一份梦想。

事实上，林冲就是无数个普通人的影子。他们有道德，心眼不坏，为人厚道，也有爱别人的能力。但是面对压力的时候，他们会一步步后退。只要能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们会把自己珍贵的东西一点点舍弃掉。这个世界只要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他就会假装岁月静好。

至于刀会不会架到他脖子上，那就是碰运气的事情了。

王进不是这样。周围的世界刚刚向他露出一点刀的寒光时，他就断然选择了逃亡。而林冲则是默默地等着，假装一切正常，能拖就拖，能骗自己就骗自己，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刀慢慢出了鞘，慢慢地升伸了过来，慢慢地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哀求：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刀的回答： 说什么闲话？。

         摘自2022年第6期《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