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林冲好歹是个禁军教头，高衙内调戏他老婆，已经很过分了。调戏不成还要害人家丈夫，这就太不像话了。

高太尉在害林冲之前，也确实有过片刻的犹豫：“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高太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总不能因为爱惜林冲，就送了我孩子的性命吧？”是非道理，高俅都懂，但问题是他不太在乎。说到底，林冲在他眼里就是个草芥。一株草，好端端地长在那里，没招谁没惹谁，我上去一脚踩死它，当然有点儿可惜。但归根结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林冲被骗入白虎节堂，脊杖二十，刺配沧州。中产阶级的岁月静好一下子被打得粉碎。

出发前，林冲给了妻子一封休书——对他自己来说，一旦离婚就不会再是高衙内的打击目标，是保身之举；对妻子来说，离婚后，“有好头脑，自行招嫁”，也不耽误青春。那么“好头脑”是谁呢？金圣叹有批语说：“好头脑”就是高衙内。林冲的意思，就是让妻子嫁给高衙内算了，但怕伤了对方的心，所以只能含糊说。

金圣叹说得有道理。高衙内能害林冲，当然也能害林夫人的新丈夫。林夫人嫁给谁都不安全，除非嫁给高衙内，而且嫁给高衙内，当个阔太太，也不见得就不幸福。嫁就嫁了吧，爱情不要就不要了吧。

林冲安排就是这个样子。他向现实彻底低了头。

但是林太太不同意林冲的安排，坚决要等丈夫回来。这样一来，林冲还是要接着倒霉。高太尉他们收买了董超、薜霸两个解差，要在野猪林杀死林冲。

林冲表现得很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最后董超、薜霸拿起棍子要打死他，他也是泪如雨下地哀求人家：“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在《水浒传》的后半段，卢俊义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要害他的人也是董超、薜霸这俩货。但卢俊义跟林冲不一样，他知道，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是“低头受死”，没有像林冲这样卑微地求饶。

最后还是鲁智深“神兵天降”，救了林冲一命。按理说，经过野猪林一事后，林冲应该明白一件事，对方就是要赶尽杀绝，自己是没有活路的。高太尉能安排人在路上杀他，当然也能安排人在沧州杀他。他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跟着鲁智深走。

林冲还是舍不得，中产阶级的生活没有了，他还想当良民，过安稳日子。所以，能骗自己就骗自己，他假装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老老实实去沧州当犯人。

在去沧州的路上他还说了一句特别奇怪的话。

董超、薜霸想套出鲁智深的身份，问他：“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鲁智深很鸡贼，不上当，说：“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他没上当。

可是等鲁智深走了，林冲替他说出来了，“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

林冲为什么说这话？多半是一时口滑，脑子没多想就说出来了。但就算口滑，也说明了一件事：林冲对鲁智深的安全并没有特别挂在心上。林冲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做事谨慎，这事要放在他自己身上，他绝不会口滑。

鲁智深对林冲一百个好，林冲对鲁智深呢，最多也就五十个好。如果倒霉的是鲁智深，林冲会跑到野猪林里杀解差救他吗？不可能的，他多半也就是提着个食盒，拿点儿银两，给鲁智深送行，“洒泪而别”。交林冲这样的朋友，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所以《水浒传》写到后头，鲁智深和林冲的关系就变得生分了。以前鲁智深口口声声喊他“兄弟”，后来在梁山上鲁智深称林冲为“林教头”。在梁山上，鲁智深和武松形影不离，和林冲却很少来往。鲁智深临终之际，守在他身边的也是武松，而不是林冲。小说开头浓墨重彩渲染的一段友谊，最后居然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林冲和鲁智深并非一类人。鲁智深是个热情似火的人，而林冲就像一杯温吞水，两个人能处在一起，无非是因缘际会的巧合，时间一长就渐行渐远了。

       摘自2022年第6期《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