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可烹茶当酒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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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好吃好喝,所以才有了“八大菜系”,“N多名酒”。但有菜不一定喝酒,但喝酒一定要有菜。于是,学名叫“酒肴”,俗名叫做“下酒菜”的这一极具中国特色的菜品,横空出世。
那么,什么是“下酒菜”?用萨马兰奇的西班牙语谐音讲,那叫“不一定”。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的地位不同,“下酒菜”的内容也便大相径庭。比如,乾隆皇帝再随便不过的下酒菜,也得是配一碟豆腐干,切一块方肉,炒一份菱角,要一盘大肠套小肠,然后再加上一份松鼠桂鱼,一份花雕酱鹅,一份大闸蟹,一份辣鸡爪。而对寻常百姓来说,咸菜头,生辣椒,鬼子姜,臭豆腐,都可以让他们喝得有滋有味,喝出满满的幸福感。甚至,路灯底下,桥洞之中,一瓶老村长,一袋花生米,照样可以喝他个或热火朝天,或老泪纵横。下酒的,仿佛就是山珍海味,龙肝凤胆。
但是,无论是皇帝还是贫民,他们都是正常人,所以他们用的也是正常的“下酒菜”。但对不正常的人说,他们的“下酒菜”也就不一定正常了。
英雄和大侠,他们的“下酒菜”总是离不开牛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大碗的浊酒,大块的牛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买的是一葫芦酒,包的是两块牛肉。到得梁山泊下的酒店,开口还是“先切两斤熟牛肉来”。武松在景阳冈吃下十八碗酒,吃下四斤熟牛肉,而没这四斤熟牛肉,或许就打不得虎。大侠乔峰更不得了,每一出场,便是来上十斤白酒,二斤牛肉,外加一只肥鸡。
是英雄必定是好汉,但好汉未必是英雄。其中的重要标志,就是看他们的“下酒菜”如何。英雄们的下酒菜是牛肉,而好汉们喜欢的“下酒菜”则口味偏重,他们吃的是人肉。宋江被清风山三好汉捉上山来,王矮虎一见便急不可耐地吩咐喽啰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造三份醒酒酸辣汤来。”在揭阳岭上,宋江被李立麻翻。若不是伙夫有事耽误了,宋江早就成了好汉们的“下酒菜”了。打下无为军活捉黄文炳,李逵指着黄文炳说:“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怒气!”便把尖刀从腿上割起。栋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好汉做醒酒汤。这黄文炳,不但活生生地被当做了好汉们的下酒菜,而且还像北京烤鸭一样,被来了个“一黄两吃”。
好汉们把人肉当“下酒菜”,虽然吃出了性格,但未免血腥。而文人们的“下酒菜”,则一定是“别有滋味在心头”了。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杨梅与盐末,是李白的“下酒菜”;“且可烹茶当酒肴”,以茶下酒,是黄庭坚的“下酒菜”;“酒肴取具非预谋,青梅苦笋助献酬。”青梅与苦笋,是陆游的“下酒菜”。量不大“却老爱喝一口”的鲁迅,“下酒菜”少不得油豆腐;梁实秋则认为“炝青蛤”才是“上好的佐酒之物。”而孔乙己(假如孔乙己算个文人的话)的“下酒菜”,愿不愿意吃,也只能是“茴香豆”了。
文人就是文人。如果文人们把“菜”当做“下酒菜”,那文人就不是文人了。“一杯新岁酒,两句故人诗,”这是白居易;“一曲新词酒一杯”,这是晏殊;“花落一杯酒”,这是郑思肖。新词故曲花开花落,都是他们的“下酒菜”。而北宋名士苏舜钦以“《汉书》下酒”,就更是美谈了。
苏舜钦出身名门,性格豪放,不但喜欢喝酒,而且酒量极大。苏舜钦很牛,但他的老丈人更牛。他岳父杜衍,是当朝宰相不说,还兼任军队一把手的枢密使。杜衍很喜欢苏舜钦这个女婿,就让他来了个“倒插门”。但喜欢归喜欢,杜衍还是发现了苏舜钦的问题:这小子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斗酒。虽然每天晚上都喝一斗酒,但又没发现这小子到厨房去偷菜。满腹狐疑的杜衍搞不懂其中奥妙,就派一个弟子去盯梢。第二天,这位“私人侦探”向杜衍汇报了事情经过:我趴在书房的门缝里偷看,只见苏舜钦独自一人,边喝酒边看《汉书》。读到《汉书-留侯列传》中张良派杀手在博浪沙用大铁锥行刺秦始皇,仅打中副车而失败时,苏舜钦便激动地拍案而起,大声感慨,然后把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读到高祖与张良“从相遇到相知”时,又一番激动,又满饮了一杯。杜衍听完汇报,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有如此下酒菜,那一晚上喝一斗酒可不算多。”
为苏舜钦下酒的《汉书》,按古代的图书分类法,是史书。以史书为“下酒菜”的,当然不只苏舜钦一个。咱们的民族英雄史可法,主张的也是“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但明朝大学者顾炎武则不以为然。顾炎武认为,读史是一件十分严肃认真的事,不但不能以此当“下酒菜",读史时还得净手洗面、除尘焚香、正襟危坐。但顾炎武没说别的书不可以当“下酒菜”。他的“下酒菜”,选择的是诗词。他与归庄分手后,“别兄归至西斋,饮酒一壶,读《离骚》一首,《九歌》六首,《九辩》四首,士衡《拟古》十二首,子美(正是苏舜钦)《同谷》七首,《洗马兵》一首。”酒只一壶,“下酒菜”倒是琳琅满目。
顾炎武以诗词为“下酒菜”,清朝“天下第一廉吏”于成龙也以诗词为“下酒菜”,但合他胃口的,只有唐诗。他“夜以四钱沽酒一壶,无下酒物,快读唐诗,痛哭流涕,并不知杯中物为酒为泪也。”
当代文人林清玄,更是把酒与诗这一“下酒菜”做了进一步的分类。他说:“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梁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虽然这么说,但林清玄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只不过是对“下酒菜”的品类另有思绪而已。所以他认为:“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朋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饮,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不但如此,林清玄对上乘的喝法也另有说辞:“春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叶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腊梅温一壶大曲。”
林清玄的“下酒菜”美不胜收,但未免“玄”了点。不过,细细想来,从乾隆的山珍海味到百姓的盐末花生,从英雄好汉的牛肉人肉到文人墨客的诗书辞赋,“下酒菜”已经不是菜了。她可能是过往的烟云,也可能是期许的霞光;她是朋友的肩膀,也可能是情人的珠泪;她是相聚的欢乐,也可能是离别的哀伤;她是志得意满,也可能是无可奈何……但无论是什么,总归还是林清玄说的“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总归还是金圣叹说武松“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忽然恨到奸夫淫妇而拍案一叫,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
酒,还要喝下去,虽然我们没有李白那种“将山水做为下酒菜,诗歌则是他的呕吐物”的绝代风华,但起码可以把我们的岁月与性情,奉献给未来,给苍天,并成为永恒中的那道“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