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言中

如果不是天上有星星在闪烁，以为这夜已经死去，小镇的光芒被黑暗压在了地的深处。

半仙的家，却总是在黑暗的时候幽幽地亮着，从路面上的一道斜光看去，门是半开着的，半仙靠在门后的圈椅上，这个位置能让他看到对面医院的大门。

半仙算命一向很准，能算活人也能算死人。他算命从不用天干地支，一支普通的香烟就是他的绝招。不管走到哪里，口袋里总会装着一包平时抽的香烟，点燃的香火头，在一明一暗中交错于两个时空，一吸一吐，烟雾里带出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咒语，便能招来一个其他世界里的灵魂。半仙说，这种时空里过来的灵魂，一般都是非常强大的，能看到这个世界凡眼看不到的东西，无所不能。为此，半仙是睁着眼睛算命的。

半仙是外来户，去西藏看天，在八廓街上观光，人影匆匆里，小石铺上的一块奇石，向他闪了一下，小石毫不起眼，却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曾听人说，石头与人是有缘份的，当拿起这块石头时，才知道此话不假。一道信息涌入大脑，似有似无，细看石头上的花纹似乎是一只大鸟，也可能是藏民心中的神鸟，或许是玛尼堆上的祝福。导游警告他不要把西藏的神石带回家，他却已经被这块有着神鸟图案的神石左右了。在神石上打上孔，串一根粗粗的红绳，当玉器一样，挂在了脖子上。

回到家中，就多了一项会算命的绝技。如去哪个名校学成归来的头头，镀上了真金，照亮了小镇，得了半个仙名，早忘了自己的凡身肉胎。

医院对门半仙的家，以前是哭丧婆的小店，半仙带上镇上的名人道士，来为哭丧婆指点迷津。半仙点上一支烟，白雾吐出，咕咕一声，眼白上翻，口中念念有词，这里地犯煞气，对面有死气外冲，正好对着你的大门，你阳气不足，别说赚钱了，命也难保啊。哭丧父亲中风，小店生意清淡，被半仙及道士俩人一吓，赶紧讨要救命法宝。半仙说，你在医院对门犯冲，克星不足，要换主人才行。道士出主意，不如把房子转让给半仙，你我一起跟着半仙吃香喝辣。几句话下来房子到了半仙的名下，人也成了半仙的跟随。

果然，半仙拿到房子后，就在医院对门开了一家丧葬店，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升官记行。生意立马好了起来。半仙说，医院只治活人不治死人，我在死地上做死人生意，这叫绝地缝生。

生死两对门，各自发各自的财。可好景不长，医保在各大医院通行后，小镇医院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大家有病都去市里的大医院了，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他们的升官记行跟着小医院一起倒霉。大医院的丧事早就有了主，半仙他们一时也无法打通关节，等他们知道有死人抬回来时，生意已是别人的了。行业里大家都是有规矩的，不能去人家手里抢饭吃。

几个人守着升官记行，只等医院把人治死。哭丧问半仙，对面的病人前天就进去了，怎么还不死啊？快算算啊。

点烟，点烟。

半仙点烟一吸，忽明忽暗，盯住香头看了半天，似乎找到了什么，今晚上会有生意来了。这让道士及哭丧婆深信不疑。道士扎了足够的花圈，从后堂放起，一直排到了半仙的身后，人从旁边走过时，带过的风会让花圈咯咯地响，像是地狱里小鬼的笑声。喇叭却是无所谓，虽然他的乐队工具也放在半仙的丧葬店里，但他还有喜事的生意，机关活动时他们的丧葬乐队就成了仪仗队，只要有一口气，喇叭响起来，就是哗哗的钞票声。

出牌出牌，算什么命啊。喇叭手里的麻将牌砸在了桌上，寂静的夜里，麻将牌发出的声音有点恐怖。四个人一桌麻将，打得一直有气无力，这是喇叭最痛恨的事。

喇叭，你别鬼叫了，牌打了一天一夜了，再打下去，道士的花圈全要送你了。喇叭在赌台上喜欢像喇叭一样地叫，叫得别人心烦，自己赢钱。因为喇叭的赌相，哭丧很有意见。

哭丧，你不要乱咬人，夜半三更的，尽说鬼话，小心无常兄弟来找你。喇叭对哭丧婆一向是看不起的，他用喇叭吹才能赚到钱，哭丧倒好，什么本钱也不要，哇哇假哭一场，钱就可以到手了，还常常能得到丧家的赏钱。喇叭认为这是哭丧婆在抢自己的风头，自己一手好功夫，吹得惊天动地，鬼哭神泣，得不到半个赏钱，白白被浪费了。

你是小鬼吹喇叭，想阎王了。

俩人跟死人打交道多了，说话都是死人的味道。

好了好了，这牌也打累了，喇叭，你去看看阿三羊肉店开门了没有，弄几斤羊肉来，吃点酒，吃饱了，就有活来了。半仙很大方地甩出两张红票，喇叭与哭丧婆吵架时，半仙就会站出来把事摆平。

“哗”一下推倒了麻将，喇叭接过钞票，甩了一眼哭丧婆，融入了夜色。

道士说问：半仙啊，我们等了一天二夜了，对面医院怎么还没动静？怎么还没死呢？你快点再算一下。

只有别人死了自己才能活下去！道士心里有点急了。

半仙看了一下桌上的手机，快凌晨2点了，手机上有一条信息，是对面医生发来的，说是就在今晚。

凌晨是阳气最低的时候，病人一般都会死在凌晨。半仙说，放心吧，你的镇魂符准备好了吗？

道士从身边掏出了一大堆黄纸，在哩。

半仙眯着眼看了半天，我看你画得越来越像秃鹫了？半仙去过西藏，知道秃鹫的长相。

是吗？哭丧也接过去也看，有点像呢。

道士也觉得与师父教他的不一样了：你的神石呢？拿出看看，我画着画着就成了这样了。

道士这么一说，似乎触动了半仙的某根神经，隐隐觉得神石已经有了变化，自己好像已经被神石左右了，也在影响着身边的人，想起当初导游的警告，有点后怕。

半仙拿出神石，在黑夜里，神石里的神鸟在闪动，似乎是一种饥饿的难受，这种难受感染着他们，让他们也在跟着难受。

半仙没说，道士也没说，半仙想给自己算一命。

这镇魂符是行业里的标签，人死后，家里要把尸体拿回家，怕魂在路上迷失了，道士们就发明了一种黄纸上的画，贴在死人身上，灵魂就会不灭，让家属安心，也是行业里怕大家乱了规矩，打上自己的标签后，别人就不会来抢生意了。

你能画好看一点不？有点难看。半仙说。

道士却说，难看吗？我看很威武的，秃鹫食尸呢，像个天尊的样子。

生意越来越难做了，道士也要创新，让死人死得太平，就要让活人看得舒服，我们才能创收。半仙不但会算命，还懂些经营理念，所以才拉了一帮人看风水算命丧葬一条龙服务。

电话响了，半仙赶紧接起。

对面医院的门，撕开一缕光亮，冲破夜的黑暗，迅速与半仙家门里的灯光对接，斩断了马路。

快走！带上镇魂符。半仙来不及结束通话，夺门而出。

黑夜里，哭丧好像看到了远处也有一簇黑影在赶过来：不好，有人来抢丧了。

一条马路是半仙他们唯一的障碍，道士手中有符，像乘上了秃鹫的飞鸟，划向医院。

半仙觉得胸口上的神石在发热，血冲脑门，眼里看到，黑色的夜，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秃鹫，秃鹫在飞，笼罩在小镇的上空，小镇成了秃鹫的猎物，大地成了秃鹫的口粮。

半仙用鼻翼嗅了一下，似乎嗅到一股浓浓的尸气，丝丝灵魂正在体内奔腾，如秃鹫看到了死尸，这种想法让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蜕变。

喇叭，你这是在做什么？哭丧见一帮人竟是喇叭带队，出鬼了！

跟着你们吃西北风啊，我早就想退出了，哭丧，你跟他们在一起，你就哭吧。

医院门口，哭丧与喇叭吵了起来，原来是喇叭出卖了。

再看死者家属，是敬老院包院长，半仙认得：包院长啊，好久没见了，是你们院里的老人？

小镇巴掌大的地方，大家差不多都是见过面的，院长见来了两拨人马，不知生意给谁好，就说：人还在楼上，是个孤寡老人，也没有亲戚子嗣，你们谁接这趟财？天亮后直接出财去火葬场，丧事从简，帮他念点经，烧点纸，送进天堂就功德圆满了。院长说话很有讲究。

喇叭说，我们一帮是火葬场老板的小舅子开的，豪华丧店，可以优先火化，早上订好后，保证给你最干净的第一炉，要烧个全尸半尸绝不做假，绝对让死人开心满意地升天，想去就去，随便什么时候去，不用排队就能烧，小棺材都是可以打折优惠的。嘿嘿，好多当官的都来巴结我们呢，现在生意不要太好啊，包院长，包你满意。喇叭说得起劲，火葬场像是自己开的。

去你个喇叭，又不是烧我，你才满意呢。院长已经上了年纪，听了喇叭触霉头的话心里很不开心。

半仙见喇叭这么一说，自己分明处在弱势，火葬场是个最乱的地方，每天人山人海都赶着一个好时晨里去，没有一点背景，要在满意的时段里烧，还真是不容易。这趟财看来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嗯，是这样的，我们敬老院也没什么钱，是靠民政补贴及爱心人士的捐款过日子，只能出一个花圈，一顿饭钱及殡仪车的钱，其他的只能招义工来解决，你们可愿意当一下义工？就当修行积德。院长把德字拉了个长音，听上去好像是得到的意思。

喇叭一听顿时哑了：院长，我不是老板，作主不得，要回去问问老板才行。居然带着一帮人嗷嗷直叫着开溜了。留下叽咕一句：没钱，死什么人啊。

包院长转头用目光盯着半仙，不吭声，似在算计着什么。半仙被院长盯着，觉得胸口越来越热，刚才消失的难受又回来了，是神石在发热。

半仙急忙掏烟：院长，抽烟，抽烟。场上每人发了一支，点上，烟头亮起，忽明忽暗，在医院门口一下多了许多的星星。

半仙点烟，是在烟中找主意，吐出一口白烟，白雾被灯光照亮，让半仙若隐若现，透着古怪，好吧，我们就做趟义工，反正也是闲着，赚不到钱赚个名声，也不亏。半仙似乎觉里面大有文章，不是院长说的这么简单。

呵呵，半仙果然厉害，半点也不吃亏，来来来，去你小店坐下喝茶等天亮。

东方已微微发白，像鱼肚子一样浮了起来，黑暗与光明都在努力地占领对方。

包院长来到升官记行，灯光底下，一脑袋的光亮，如秃鹫一样脱光了脑门，在夜里特别显眼，道士拿出镇魂符与哭丧两人窃窃私语。

包院长示意让两人去里间，自己与半仙有话要说，泡上热茶，对桌坐定，唉叹了一声，你想知道死去的老人的故事吗？

半仙也在奇怪，自己走近医院时，石头似乎有了感应，莫非与老人有关？

听说你有一块奇石，拿我看看。

半仙掏出石头，与石头有关？

院长高深莫测地摆弄着石头，问道：西藏得来的？你不知道民间的传说？西藏的石头是不能带回家的，特别是玛尼堆上的石头。

说完，院长掏出了一张纸：这是老人的遗书，遗书上写得很简单，自己看吧。

字写得并不好看，短短数行，却很清楚，老人生在江南，在西藏出家为僧，无子无女无亲戚，寺院主持说，神鸟遗失在凡间，会在江南觉醒，令老人回江南寻找佛门圣物，神鸟觉醒之时，就是老人回天之日，神石自会出现。请宿主带上老人的骨灰及神石，务必送达楚布河山上的神寺，必有厚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并附上30万现金，去掉丧事开销及路上资费，余下部分留给敬老院，以谢敬老院的厚待之恩。

半仙看完，惊出一身冷汗，方知当初一时贪心，以为是缘，却已经犯了大忌，差点酿成大祸，小命不保。

院长看着脸色苍白的半仙，说：你把事情做好，给你10万，余下20万，就当是我收留老人的酬谢了。

此时的半仙没有去想钱的事，他只想算一下自己的命。抬头，看着门外的天空，东方越来越白了，星星都在退去，西藏方向的西边，留着天上一颗最亮的星，星下有一条路，通向远方，路的尽头是半仙的命。

http://s8/middle/006vQFyMzy7gAMHQkJl5b

（ 图片来自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