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铁馬
粪字繁体写法为“糞”。
小时候营养不良,署假里和小伙伴玩耍,阳光照耀着麻杆一样的躯体映出细长的脖颈,和硕大的脑袋不成比例。
粪堆旁几株向日葵枝杆虽然粗壮却总是低着头。踩着自己的影子歪着脑袋瞅着向日葵浮想联翩,说道:“向日葵长这么壮还撑不起头,如果天天能吃上白蒸馍,身体长得壮壮的,再大的脑袋我也能撑住。”有个小伙伴使坏,一本正经地问:“吃米田共不?”我天生愚笨,理解为米是雪白的大米饭,田是“甜”,共是“贡”,雪白的甜米饭做成的贡品,听着很是诱人,便傻呆呆地问:“在哪里?”小伙伴指着路边的粪堆怪笑着说:“那么大一堆。”羞得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关于粪堆,百度释义为:用粪便堆起的小山。一般指农村屯集起来的粪便堆。
百度的解释笼统且有失偏颇,我生在咸阳塬上农村,吃的是五谷杂粮,看到过无数的粪堆,其主要是由土、动物粪便、草木灰、拆下的旧墙土、旧炕坯,极少量的人粪便……堆积而成,用以沤发成农家肥,现在的名称应该叫有机肥。

泱泱华夏,浩瀚沃土,超过六千五百年的农耕历史犹如一部厚重磅礡的歌遥,从古到今吟咏而来,农耕文明温暖和煦,千百年来根植人心。
民以食为天,仓里有粮,心里不慌。在庄稼人眼里土地是有生命的,肥料就是土地的粮食,人缺食,面皮黄,地缺肥,少打粮。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化肥尚未普及使用,庄稼赖以生长的肥料主要是农家肥。那时候除了生产队饲养室外的集体的大粪堆,几乎家家门口都有一个私有的小粪堆。
当年的粪堆似乎并没有让人感到臭气熏天。这是因为塬上农村祖祖辈辈传下了个陋习,厕所和猪圈连在一块,猪有吃人粪便的天性……。相对于人粪便,猪羊的粪便似乎没有那么臭,何况天天还要垫圈,等堆集高了往外起粪时也沤得差不多了,臭味大部分早已挥发。

农村是个魅力无穷的地方,乡土的味道沉淀在令人回味的记忆深处,回嚼起来余味悠长。
在乡下看一个人的德行好坏往往不是看谁的衣着光鲜,而是比门口的粪堆。乡下人吃饭喜欢聚在一起边吃边谝闲传,俗称“老碗会”。谁家门口的粪堆大,收拾得光溜,老碗会就在谁家门口。天长日久,这家人在村里的人缘和地位也就不知不觉增高了,不管办啥事村里人都会给个面子,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从门口的粪堆判断一家人的德行,基本上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勤快人出门进门,时常会用铁锨在自家粪堆上拍打几下,粪堆总是收拾得光溜溜的。懒散人家从圈里起出粪土胡乱倒成一堆,粪堆上边坑坑洼洼毛毛草草。粪堆大,且收拾得整齐,说明这户人家不但人畜兴旺而且干净利落,说实际点,给娃娶媳妇都好娶。
地是铁,肥是钢,粪堆就是粮食仓。小小的粪堆,是乡下人的脸面,是粮食丰收的希望。看到自家粪堆一天天增高变大,心中满是自豪。庄户人眼里,硕大的粪堆就是一堆金元宝。

旧社会,财东家一般人多地多牲口多,粪堆如小山一般,显露着威不可犯的霸气和豪气。
旬邑有个唐家大院。传说唐家祖上唐四外出经商多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商号遍及大半个中国,号称:“汇兑十三省,包捐知府道台衙门,马走外省不吃别家草,人行三年不住他人店。”有一年唐四回乡省亲,年迈的母亲并不知晓儿子在外边闯下了多大世事,拉着儿子的手用乞盼的口气说:“娃呀,再不要在外边乱跑了,安心回家好好作务庄稼,你看村里的王财东,门口的粪堆那么大,人前人后多神气。咱的粪堆啥时候能跟人家粪堆一样大,妈的脸上也就光彩了。”乡下人见少识寡,粪堆就是老太太眼中的天地。儿子听罢,笑着给母亲说:“妈,莫要眼红人家,咱家的银子堆起来比他们家的粪堆大得多。”
只要能让母亲美美光彩一回,怎么做都值。唐四号令十三省五十多家商号,套着马车浩浩荡荡把银子运回家来。到了约定的日子,数十辆满载银子的马车集合在门口街道上,人欢马叫,比过庙会还热闹。看到门口人来车往垛起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老母亲喜笑颜开,满脸生光,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一口气没缓过来,归了西天。唐四懊悔不已,用那些银子盖起了唐家大院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塬上农村有句俗语:起来早没拾下粪。寓指十拿九稳的事情却没办成,很失望。说明还有起来更早的人。
从前的农村总体上是脏乱差,街道上时不时的有猪狗鸡鸭乱跑乱屙,勤快人会早早起来挎上粪笼在村道上捡拾粪便壮大自家粪堆。
满囤老汉和他妈他妹住在村东头二三里外,独门独院,院子边上土墙围着二三十亩大的园子。这一家人有点特别,公社化时也没入社,是单干户。
村里人可能感觉这家人脱离时代,思想陈旧,平日里很少关注他们。只是知道每天天麻麻亮时,满囤会挎着粪笼把前街后巷的粪便扫荡一遍。
满囤时常灰头土脸,黃蜡蜡的眼屎粘在眼角掉串串。他不善言辞,呆头呆脑脏兮兮的,身上时常散发着腥臭味,好多人从他跟前过时会捂鼻子。村里大部分人认为这家人太愚,压根儿就瞧不起这家人。
满囤似乎从未理会过村里人看他的眼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默默地挎着粪笼拾粪。
到了给地里上粪的时节,满囤他妈脚太小干不了活就柱着拐杖,端坐在门口的圈椅上,看着满囤兄妹两个把粪堆刨开,摊在园子门口的场地上晾散,拉着碾子在上面碾来碾去,碾压完毕再用筛子细筛一遍,筛不下去的坷垃用手搓碎。尘土飞扬,扑得兄妹二人跟土贼一样,看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只露出一口大黄牙。村里人就说这一家子真是榆木疙瘩不可理喻,粪土筛来筛去还能筛出个金条银镯铜链子来?
三年自然灾害,村里的大食堂垮了,人们饥肠辘辘吃糠咽菜也难填饱肚子。
满囤他妈就是那个时候病死的。
前半夜猫头鹰叫了半宿,后半夜老太太就咽了气。兄妹俩凄凄哀哀的哭声传进村里。老太太年轻时在村里为作好,天亮后便有村里人过来吊唁帮忙。满囤央求队长把食堂的几口大杀猪锅拉来支在院子当中,硬柴火架着,前晌熬稠苞谷糁子,后晌煮稠糊涂连锅面,管村里人饱吃了七天。
这些年村里不知死过多少人,但有几个人能记得别人家办丧事的场面?唯独平日里屁都放不响的满囤给他妈办丧事的场面在村里人记忆里留存了几十年
。多年以后,村里人谈论起那场面依然津津乐道。用乡下粗话说,满囤一辈子拉过一蹶硬屎。

秃娃叔家门口的粪堆是“老碗会”场所,吃饭的当口,一帮乡下爷们聚在粪堆旁端着比头还大的粗瓷老碗津津有味地刨着碗里的饭食,胡吹浪谝。中苏美三个超级大国谁能称霸全球、红眼王四家老母猪天麻麻明下了一窝猪娃,三个公的五个母的、各种奇闻轶事,谝到那里算那里。说满囤埋他妈时,秃娃叔吃撑了,肚子圆得像个大草包,前脚刚跷出大门,后脚却勾在门槛上,摔了个爬扑,“哇”地吐了一大摊。满囤把后院猪圈的老母猪和一窝花猪娃吆出来吃了个欢。秃娃叔正圪蹴在粪堆顶吃完一老碗苞谷糁子就酸菜,扬起硕大的秃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他的大老碗,舔罢碗,秃娃叔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感慨道:“还甭说,满囤用大杀猪锅熬的苞谷糁子就是香!”

冬天的麦苗停止了分蘖,不怕牲口踩踏啃食,没上套的小牲口在麦田里到处跑着撒欢,吃在地里,屙在地里。太阳快要落山时饲养员才会到地里把牲口赶回饲养室。
小学生学习负担不重,放假了没事干有时会提上笼子满地跑着拾粪。寒假里,我和一个小伙伴在麦田里拾粪时被队长老五叔抓住了。老五叔推着自行车,把我们押到社员们平整土地的地方。工地上红旗招展,热火朝天。老五叔从“城粪下乡”的垃圾里刨出一个白灰圪蛋,找来两块黄纸板,写上“偷粪贼”,可能嫌不醒目,又从胸前的兜里拔出钢笔给字勾了边,然后把纸板挂在我们脖子上。也许我们的样子有点滑稽,惹得有的社员停下手中活计瞅着我们笑。众目睽睽之下,老五叔叫我们做检讨,我感到受了极大屈辱,想着自己被当成了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挺委屈,死牛绊犟,就是不检讨,并大哭了起来。同伴倒是很认真地检讨了一番,保证今后不再偷粪,才被摘下纸板,帮社员推架子车劳动改造去了,我死活不认罪站在边上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太阳落山社员收工,才被老五叔押着回村把笼里的粪倒在集体的粪堆上。
集体的大粪堆在饲养室后边,饲养室里有几十头大牲畜,饲养员除了喂养牲口外,另一个重要任务是每天都要给牲口圈垫土,保持圈里干爽。天晴的时候饲养员把土拉回来在饲养室外晒干后囤积在圈里,以保证阴雨天随时有干土垫圈。

父亲当饲养员的时候喂的是高脚头牯(驴马骡),冬日里我常跟父亲到饲养室睡热炕。临睡前父亲要给牲口拌一次料,垫一次圈。十四个牲口一晚上屙粪撒尿都在圈里,临睡前垫的干土到天明成了稀泥,等天亮生产队开工把牲口牵走,父亲又开始垫圈,把饲养室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礼拜左右,圈里的粪高了,父亲给队长打个招呼,队长就会派两个壮劳力来帮着起圈。一尺多厚的粪土,被牲口踩踏得像压搾过的油渣一样瓷实,需要一镢头一镢头挖起来,天寒地冻,镢头刨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引起很大震动,星期天我蜷缩在饲养室的热炕上看书,似乎炕也被震得颤动了起来。粪刨起后用独轮土车推出去倒入粪场,垒成一座小山。冬天的手皮冻得又干又脆,起完圈,父亲那槐树皮一般粗糙污黑的双手被震得满是裂开的小血口子。吃罢晚饭回到饲养室,临睡前父亲斜靠在炕墙上,把棒棒(润肤)油在煤油灯上烤化,滴在血口子上抹匀,不知是化的棒棒油太烫还是血口子疼,父亲时不时会龇牙咧嘴,黄土一样凝重的脸庞在油灯下抽搐得严重变形。

生产队往地里送粪的时候,几个年老的社员把粪堆刨开,敲烂打碎粪块。四叔套上高头大马的胶皮轱辘马车,满满当当装上一车粪土,收拾利索,跃上车辕,“叭叭叭”地甩着响鞭,鞭梢上的红缨像一条小龙在空中飞舞,煞是威风。辕马嘶鸣一声,奋蹄扬鬃,车辕上的铃铛随着马蹄走动洒下一路脆耳动听的铃声。一群小孩子跟在马车后边奔跑戏闹。到了地里,四叔用刨耙把车上的粪土刨成无数个整齐匀称的小粪堆。等车上的粪刨完了,小孩子们便一窝蜂般涌上马车。田间的大道上,马蹄声,铃铛声,四叔的吆喝声,长鞭的脆响,孩童银铃般的欢笑声,汇成了一曲美好的田园交响乐章。
过去没有电视手机,晚上常停电,农村也很少有啥文化娱乐活动。大环境下,乡下孩子童年许多乐趣也与粪堆分不开。
天一黑,孩子们在街道学着“演电影”,粪堆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大山。《闪闪的红星》王红卫演潘冬子,我演冬子爹,本家小叔跟我一样大,演胡汉山,学电影里胡汉山的样子,站在粪堆旁两只拳头举在空中,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封山,封山。”惹得不远处大槐树下谝闲传的大人们哈哈大笑。
年龄稍大点,学校号召学雷锋,班里成立了“学雷锋小组”。班长岳育锋是组长,星期天或下午放学后领着大家帮家庭缺劳力的同学往地里送粪,两个人一辆架子车,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架子车装得满满的,用锨拍瓷实,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家争先恐后,满头大汗也不觉累,心里反而是满满的自豪感。第二天去了学校还兴致不减,津津乐道地到处炫耀,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博得其他同学的羡慕。

中华民族依靠传统的农耕方式繁衍生息,几千年绵延不绝,粪堆功不可没。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粪堆虽然对庄稼是个宝,孕育出五谷飘香,但毕竟堆在街上不雅观不说,还会滋生寄生虫传播疾病,于环境有污染。
斗转星移,今非昔比。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深入和化肥的普遍使用,粪堆这个传统农耕社会特色的产物逐渐消失了。村道干净、卫生、文明、雅观了,农作物产量提高了。遗憾的是大量使用化肥破坏了土壤结构,食物越来越吃不出原来的香味了。

作者简介:铁馬,原名岳铁牛。某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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