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的欺骗，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知了，知了……”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又是一年夏天，奶奶去世已经整整十四年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是，每到夏天，伤感、痛苦、遗憾总会在“知了，知了……”的叫声中袭上心头，十四年时间，依然没有减轻分毫。

十四年前的夏天，七月，韩东参加完高考，从寄宿学校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说要和同学玩两天再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回乡下看奶奶了。

之所以没给父母说真话，是为了给奶奶一个惊喜，否则，爸爸一个电话过去，奶奶见到孙子的喜悦就会大打折扣的。

长途车上，韩东把给奶奶买的松软的鸡蛋糕小心地放在腿上，担心给压变形了。奶奶牙不好，就喜欢吃鸡蛋糕。

韩东最后一次去看奶奶还是过年时候。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因为高考，韩东已经四个多月没见到奶奶了。韩东一路上都在想，奶奶见到他一定高兴坏了。

归心似箭的韩东一路小跑来到门口，一下子愣了：门上贴着白色的挽联。

韩东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他穿过院子，进了堂屋，一眼就看到奶奶在黑色的镜框里对着他微微笑着。

怎么回事？韩东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叔从房子里出来，看到韩东也愣了：“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好去车站接你？……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奶奶是五月初八走的，没受罪。你不是快高考了嘛，家里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先不告诉你……你去给奶奶磕个头。”

韩东木呆呆地走到奶奶的灵前，机械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闻声出来的婶婶对韩东说：“你奶奶入殓时，眼睛半天合不上。大家都觉得奶奶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后来还是你姑姑给奶奶解释了半天，说你快高考了，孩子的前途要紧，你奶奶的眼睛才闭上了。”

听到这里，韩东的眼泪才涌出了眼眶。

晚上，韩东躺在奶奶的炕上，想到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奶奶，眼泪就一串串地滚落在枕头上。

上学前，韩东被父母送回老家，一直由奶奶带着。

农村的生活比城里还是要差点，奶奶总是想方设法给韩东做好吃的。

夏天的傍晚，奶奶一手拉着韩东，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到村路两边的树底下找知了的幼虫。

老家管知了的幼虫叫‘牛犊’，此‘牛犊’非彼‘牛犊’，跟‘牛’没有一点关系。傍晚正是牛犊从土里钻出来的时候。在树下边仔细找，就能发现向上爬的牛犊。轻轻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来，装进塑料袋里。半个多小时，奶奶就能抓二十来个。回到家里，把牛犊倒进盆里，先用清水冲掉牛犊身上的土，换上一盆清水，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牛犊肚子里的脏东西就吐净了，用清水冲冲，放锅里油炸。出来撒点椒盐，给韩东改善生活。

每年夏天，奶奶几乎天天都给韩东吃油炸知了。韩东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最美味的肉了。

还是夏天。农村的蚊子太多，奶奶搂着韩东睡在蚊帐里。韩东总是往蚊帐外边钻，大概是嫌憋闷。奶奶没法子，只好摇着蒲扇给韩东赶蚊子。那时候自然不知道奶奶的辛苦，现在想起来，韩东的眼泪流得更欢了。

周末，爸妈回老家看韩东。韩东完全像个乡里娃娃，剃个锅盖头，身上穿一件奶奶缝的红兜兜，脚上穿一双奶奶用旧布条做的凉鞋。妈妈撇了撇嘴，掏出给韩东买的新衣服，拉过韩东就要换。没想到韩东甩掉妈妈的手，跑到奶奶身后躲了起来。

奶奶闲下来时，就拿出针线蒲篮，一边给韩东念农村祖祖辈辈传唱下来的儿歌，一边做针线活。那时候的韩东就有一大包袱大大小小的鞋子，长长短短的棉袄棉裤，能一直穿到他上中学。

……

韩东还能想起来被爸妈带回城里上学时，他抱着院子里的树大哭，不肯离开。奶奶一边劝他，一边抹着眼泪。

过年后，韩东给奶奶打过几个电话。韩东回想起四月底五月初那段时间，他一问奶奶，叔叔总是含含糊糊地说睡了，或是到外边聊天去了，反正奶奶总是不在电话旁边。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奶奶应该已经病重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韩东在奶奶坟前哭了一场，给奶奶烧了纸，磕了头，不顾叔叔的挽留，回城了。

老家似乎没有什么让韩东留恋的了，只剩下了伤心，和永不能弥补的遗憾。

 “知了，知了……”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十四年了，听到蝉鸣，韩东就会想起奶奶。想起奶奶，韩东就有一种痛彻心扉的遗憾。

高考是很重要，但是，高考能重要到连奶奶最后一面都不能见的地步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影响了高考，来年还可以再考，可是，奶奶却再也见不到了。

亲人们“好心”的欺骗，依然是欺骗，而且是留下终生遗憾的欺骗，是再也无法弥补的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