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伴

早上，老头烧开一壶水，先往一个大号塑料杯子里倒上半杯，晾上，再把剩下来的水灌进一个便携式保温瓶里。

老头佝偻着腰，来到餐桌旁。桌子靠墙那边放了一大堆大小不同、高低有别、形状各异的药瓶。老头顺着次序一一打开药瓶，从里边倒出数量不等的药片，放在其中一个瓶盖上。这堆药片看起来足有一小把。

老头做这些事情时，眼神专注。他戴上老花镜看药瓶上很小很小字体写的用量时，胳膊伸长，头后仰，眼睛下意识地眨巴着——他的双眼老花得厉害。

做完这一切，老头来到房间，叫老太太起床。

其实老太太早醒了。她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盯着窗帘，透着空洞。老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光线照在老太太脸上。老太太不耐烦地闭了闭眼，以适应突然明亮起来的光线。

老太太左边脸上有醒目刺眼的蓝色线条。这些很难清洗的蓝色线条，圈起了老太太左脸的一块区域，让她的脸显得很是怪异。

“起床了。今天咱们去吃街口那家的豆腐脑，软乎乎颤巍巍的，想想就有食欲。”老头站在老太太床边，像哄孩子似的柔声细气。

“不想吃，没胃口，豆腐脑啥味都没有，难吃死了。”老太太发脾气了。

“今天咱们让老板多放点榨菜香菜，多倒点醋，多滴点香油，把味道调重些，你就能吃出味道了。”老头继续哄着。

“我现在吃啥都没味道，饿死算了。”老太太脾气还是很大。

老头心里难过，知道老太太的味觉被放疗破坏了，十有八九恢复不过来了，可他只能继续哄着：“大夫不是说了嘛，过一阵就好了，咱们忍忍，听话。”

老太太哼哼了几声，很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枕巾上有一层脱发。老太太灰白的头发越来越稀疏了。

老头伺候老太太洗漱完毕，把老太太安顿在椅子上坐下，端来水杯，从水杯里舀了一勺水，尝了尝冷热，拎起热水瓶兑了点开水，把水杯递到老太太手上，又把瓶盖拿过来，放在老太太手边。

“这么多药片！我咽不下去，不吃了！”老太太又发开脾气了。

“听话，不吃病怎么能好？吃吧吃吧。你不是爱吃老孙家的羊肉泡吗？今天做完治疗，咱们绕道去老孙家的总店吃。”

老太太哼哼唧唧，总算把那些药片用大量的水冲了下去。

老头给水杯重新倒满水，盖好瓶盖，把那个便携式保温壶斜挎在身上。老太太做放疗后，嘴巴经常觉得干，得时不时抿点水润润。

老头拎起一个环保袋，里边装着纸巾零钱什么的，当然更少不了老太太中午要吃的药片，然后把两张老年公交免费卡挂在自个儿和老太太脖子上。收拾完毕，老头和老太太一起出门去医院。

老太太瘦了很多，但精神还不错，舍不得打车，非要坐公交，老头都顺着她。

要过马路了，老头拉上了老太太的手，老太太竟像个小姑娘一般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了几下，老太太就乖乖地让老头拉上了，脸上是幸福的。走到马路中间时，刚才走在老太太左边的老头绕到了老太太的右边。

原来，车从左边来时，老头就走在老太太的左边；车从右边来时，他就绕到了老太太的右边。

不知老太太能不能回忆起来，大半辈子过去了，只要俩人一起过马路，他从来都是大步流星地快速穿过马路，回头看到她还站在马路那边左顾右盼，一脸的慌张。

他不耐烦地在对面等着，“真笨！”他蔑视地看着对面的她。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路上，老头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老太太。做完放疗，又陪老太太去吃羊肉泡，饭前哄着老太太吃了药，半下午俩人才回到家。

晚饭自然还是老头折腾上桌的，一辈子都没怎么进过厨房的老头，厨艺自然受到了老太太百般地挑剔，老头都好脾气地笑笑。

晚上，老头陪老太太看电视，给老太太洗脚，又服侍她睡下。

一年半后，老太太走了。

老太太伺候了老头一辈子，家里的活儿，老头基本没插过手，算是享了老太太一辈子的福。老太太生病后，像变了一个人，脾气大得不得了。老头从头学起，伺候了老太太整整两年。

老头做得很好。

老头是我爸，老太太是我妈。在我妈生命的最后两年，我爸对我妈的照顾，就是我眼里最浪漫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