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论
事实上,凤姐拟调小红身边学习时,庚辰本有一条未署名的朱笔眉批,也这样批评她:「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坠)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只是这条不明就底的眉批,又被另一署名畸笏叟者所指正:「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红楼梦》是非常赞赏有才干的人物的。而小红恰是前八十回,写得非常成功的人物,也是作者刻意经营的角色。第二十四回下、二十五回上、二十六回上、二十七回上,有她份量很重的情节。
她原是管家林之孝家的女儿,林之孝家的把她送进怡红院,当然有她的私心,自然是看上宝玉院内「差轻人多」(第六十回柳家的语)。当然也有些非分之想,因小红也有三分容貌,放在怡红院宝玉身边,或许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未可知。
无奈小红进怡红院后,只能当个三等丫头,与宝玉碰头,宝玉尚且不知她是那房里的。
好不容易觑了一个机会,一、二等丫头均不在,偏生宝玉想喝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来了两三个老嬷,宝玉素习不喜欢老嬷嬷服侍,只好下来自个儿倒。正拿了碗向茶壶去,碗早已被小红接了过去。
刚说了几句话,秋纹、碧痕就进来了,看到小红在屋里,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听秋纹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紧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个小红妄想痴心向上攀高的心,早灰了一半。

(图一) 清‧改琦绘:小红


(图二) 图片出处:戴敦邦:《戴敦邦缘画红楼录》,上海书店,2014.7,页258。
但她不是那死脑筋,在怡红院没有机会,她就退而求其次,看上同他一样聪明伶俐、一心向上的本家没落少爷贾芸,展开了一场自由恋爱,有信物(手帕),有红娘(坠儿),他们的行径,不被卫道的宝钗接受,却似乎为他们争取到机会。
然后在一个偶然的巧合,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要使唤个人出去传话,刚好身边没人,于是站在山坡上向她招手。这一招手,展开她不一样的人生。
机会永远给准备好的人。
小红实实的已经准备好了,你看她在凤姐要使她做事,又疑她「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时,她能很有自信的,立马笑回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可是能这样毫不犹豫就立下军令状的人,却在怡红院里埋没得够久了。
凤姐交办小红的事情,是颇有困难度的,它牵涉到四五门子的话呢。这件事她办得妥当,等于通过凤姐的试炼。难怪事成之后,凤姐要赞她:「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立即要她:「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并问她本人愿意不愿意。
她也大方得体的回答:「愿意不愿意,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喜欢《红楼梦》的读者,看完这上半回,一定对小红头脑清楚、言语流利、从容不迫、应对大方的一番对话,感到印象深刻。
只是这位很有本事的姑娘,此后好像被作者忽略了,成了路人甲,不见有她份量的出场。
到了后四十回,她简直成了跑龙套的演员,不是轻轻带过,就是只能从他人口中提到。
前八十回的作者,此后很少提她,或许是因为后回还有她吃重的角色,此时暂且不表,我们能够理解。后四十回如此,则颇令人费解。
或许程高本的作者,所据以参校的底本,跟《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一样的白文,才会完全忽略了脂批对后文的提示。使得小红在后四十回蜻蜓点水,甚至可有可无,这无疑是可憾之事。
由现有的脂批得知,茜雪、小红、贾芸、袭人后来贾府事败,多有出力处,只可惜后回原稿被借阅者迷失,不得再见。
脂批曾不止一次提到小红在贾家被抄没后,到「狱神庙」探监的情形,除前引二十七回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朱笔眉批外,同回还有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以下简称甲戌本)的朱笔侧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
第二十六回有庚辰本墨笔眉批:「『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甲戌本第二十七回回后更有墨笔评语:「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理(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至于贾芸,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庚辰本有朱笔侧批暗示:「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第二十回茜雪被逐,庚辰本有朱笔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日(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结合以上零星线索,我们大致可得到这样一个轮廓:即贾府事败,家人被送至狱神庙,幸得贾芸奔走,小红、茜雪曾想办法进去探视。宝玉出狱神庙后,袭人夫妇同与周济,有始有终。
那么「狱神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监狱,还是神庙?要了解这个问题,先来看看一些文献:
《后汉书.范滂传》:「(范滂)坐系黄门北寺狱。狱吏谓曰:『凡坐系皆祭皐陶。』滂曰:「皐陶贤者,古之直臣。知滂无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
《西游记》第九十七回:「又如今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
清.谢济世〈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下狱次日得旨发军前效力赎罪感恩述事次东坡狱中寄子由韵寄从弟佩苍实夫〉诗:
严霜初陨陡回春,留得冲锋冒镝身。纶綍乍传浑似梦,亲朋相庆更为人。
敢愁弓剑趋戎幕,已免锒铛礼狱神。早晚扶归君莫恸,媻姗勃窣亦前因。
由以上文献可知,监狱拜狱神(皐陶),拜狱神自然就指进监狱了。
从有限的脂批线索,我们约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测:贾府事败被抄之后,贾赦、贾琏被枷号,贾府家属被禁锢在狱神庙。
贾赦被枷号,见第一回〈好了歌解〉「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甲戌本朱笔侧批:「贾赦、雨村一干人。」
贾琏有事,见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回前有庚辰本墨批:「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可『救』耶?」
宝玉等家属被送至狱神庙,已见前引各脂批,不再赘述。
清代初期曾以庙代监,有文献可稽:
雍正三年(1735)九月初七日「内务府总管允禄等面奏胡凤翚曹頫呈报查问洛兴华被山东巡抚拘捕缘由折」有将嫌疑犯洛兴华带到城隍庙,派人看守的记载(《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页168),是狱神庙可能是将相关未定案的人犯圈禁管理的临时机构。
以宝玉之尊,相信在狱庙里,一定吃足苦头。而小红能够进去探监,其必要条件是她必需是自由人。因为按照雍正抄家的资料记载,家仆必须造册变卖。
是小红在这之前已是自由人,她成为自由人的身份是必须嫁给自由人。观二十四回庚辰本脂批:「此人(贾芸)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知道小红狱神庙探监宝玉,贾芸应该出了很大的力。以此预测两人应该修成正果(参拙文〈小红和贾芸能修成正果吗?〉)。
甚至以后宝玉能走出狱神庙,应该也和他们的奔走有关。
以贾芸之口才便给,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特别善于经营凤姐之关系,而且颇投凤姐之缘,他又非常喜欢小红,会想办法商请凤姐放出小红,与之成亲,是非常可能的。
茜雪之探监,又是一番动人的故事。茜雪被逐是因为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喝了宝玉的枫露茶,宝玉气不过,撵了她出去。她之被逐,错在宝玉,她却能念昔日主仆之情,前去探监,精神实在可嘉。
小红、茜雪之能探狱神庙,应该是一回感人的文字,可惜我们已然看不到这两位有办法、又有情义的女性的作为了。
而贾芸之一番作为,却换来后四十回之「狠舅奸兄」的千古骂名,诚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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