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演出少了，时断时续，白天除了干家务活儿，我又多一件新差事，那就是教屯里几位姑娘唱歌跳舞。

自那天晚上在余家屯演出之后，老挡子、杨淑芹坐不住了，她俩看我们姐妹又唱歌又跳舞，羡慕得不得了，她们来串门，直截了当想拜师学艺，说还有几个姑娘也想学，姐当即推辞，我却高兴地应下了，我喜欢结交新朋友。

杨淑芹是妇女队长，由她张罗，来了七八个姑娘，她们样子腼腆，扭扭捏捏。到真正开始学了，有人又打起退堂鼓，最后只剩下五个人坚定要学。

除老挡子、杨淑芹之外，我新认识了三位姑娘，那位叫荣子的后来还成了好朋友。荣子性情温和，梳着两条长辫儿，两只不大的眼睛颇为有神，另两位姑娘不爱说话，红润的脸上总带着微笑，她们身材都很健壮，肩膀宽厚结实，手掌粗大有力，要不是杨淑芹告诉我她们的年龄，我会认为她们比我大得多。细细端详眼前五位姑娘，怎么看也不像能唱歌跳舞的样子。

老挡子很想叫她妹妹挡柱子一块来学，可这位昏昏噩噩的挡柱子对唱歌跳舞毫无兴趣，她年龄不大，陈旧思想不少，她十分鄙视地说：“我可丢不起那个人，一个女孩子扭来扭去的，磕碜死了！”本来唱歌跳舞是愉悦心情展示美，她却说磕碜，磕碜是丑是难看，她怎能这样说，这个挡柱子，真拿她没办法。

荣子主动提出到她家去排练，她家房子大，足够我们恣意施展了。姑娘们热情很高，脸上露出忐忑与兴奋。我问她们都会唱哪些歌，她们面面相觑竟说不出一首来，瞧她们迟疑窘迫的样子，我宽慰她们：“没关系，唱歌跳舞都不难，只要你们坚持学就一定能学会！”听了我的话，她们两眼放光，约定谁也不许半途而废。

只教了几次，我就发现自己把话说大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这几位没有一点音乐舞蹈基础的姑娘来说，真是太难了。

我挑了那首最简单的歌曲《北京的金山上》，姑娘们一开口，我吃惊不小，她们根本不会唱歌，五音不全，唱出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我把歌词写下来，五人中只有杨淑芹识字，且也认不全，太费劲儿了，我暗自叫苦，可话已说出，只能硬头皮教了，我一句句唱，她们一遍遍学，可几天下来，只有杨淑芹、荣子两位姑娘有些悟性，剩下的几位一唱就跑调，那怪腔挠在心里麻酥酥的。

还要教跳舞，仍是《北京的金山上》，我将原来的动作再次简化，教起来同样吃力，五位姑娘都是生产队的庄稼好手，工分挣的与男劳力差不多，可跳起舞来笨手笨脚，胳膊腿邦邦硬，毫无舞姿可言，纯粹是在刨地。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以极大的耐性更正她们，不厌其烦地做着同一动作，她们学起来倒是蛮认真，几个人不辍眼珠地瞅着，学着，无一丝懈怠，红扑扑的脸颊渗出汗珠，刘海粘在额头，虽已累得气喘吁吁，但手脚不停，热情不减。看着杨淑芹、老挡子那犹豫不决、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如此难看动作是我教的吗？

想想不久前，老挡子和杨淑芹不辞辛苦，顶着寒风帮我和姐搂柴禾的情景，劳动中的她们动作潇洒，身手不凡，那沉着自信的样子令人敬佩羡慕，怎么跳起舞来就变成这副模样？没办法，只能忍耐，我不断告诫自己，要坚持，坚持，既然答应过人家，就必须兑现承诺，她们从没跳过舞，她们已经很努力。

余家屯的姑娘们开始唱歌跳舞了，消息一下子传遍全村。

我们在荣子家练习，常有姑娘媳妇找点由头来家串门看热闹，小孩子爬窗户、倚门口，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本屯儿姑娘唱歌跳舞可是个新鲜事，还有传言说，余家屯成立文艺宣传队了，队长是杨淑芹，不管是不是杨淑芹，首先她爹就高兴了一番，这位识文断字、知道外面世界的杨队长还提出，下次开会，要我带领她闺女和伙伴们给大家露一手，快过年了，杨队长也想让偏僻寂静的余家屯热闹热闹。村民们一吵一嚷，几位姑娘的压力更大了，本来是觉得新鲜想随便玩玩，经大伙儿一忽悠，乡亲们对她们有了期盼。

老挡子知道自己唱歌不行，跳舞更差，但她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回到家里，只要见我来到灶间，马上唱歌给我听，跳舞给我看，问我对不对？让我纠正她，这种虚心好学的认真态度令我钦佩。让人困惑的是，她那么努力，进步却不大，唱歌跑调，比划起来还是难看，怎么回事？仔细瞧她，小小年纪已有驼背，胳膊伸不值，腿也抬不平，表情更是木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实在忍不住了，我问：

“你做过广播体操吗？”

“没有，我没上过学！”老挡子不好意思了。

“那我先教你做广播体操吧，跳舞是要有点基本功的！”连我自己都奇怪，广播体操怎么就成了跳舞的基本功了？

“行，听你的，只要能学会跳舞，先学什么都行！”老挡子的脸已涨得通红。

我开始教她做广播体操了，从站立开始，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第一节，上肢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我有节奏地大声喊起号子来，边做边纠正她，就是简单的广播体操她也做不好，手指弯弯的像在握锄头，胳膊斜耷在两侧抬不平，我急了：

“要像小学生学写字一样横平竖直，每个动作都要到位，一点不能马虎！”此话刚出口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老挡子没上过学，不会写字，哪知道什么横平竖直。

突然，一种悲哀袭上心头，我为老挡子难过了，她这么喜欢唱歌跳舞，却是个文盲，长到十六岁，竟然没好好学过一首歌，连广播体操都没做过，这样的人，怎能跳舞。

我的问话无意中刺到了老挡子痛处，她叹口气说：

“小时候我想上学读书的，后屯有小学，我妈让去，我爹不让，我爹就是重男轻女，我哥上到初中毕业，女孩子一天也不让上！”

“唉，你爹也真是的，如果你上学，学习一定很好，你干什么都认真！”我不无可惜地说。

“这里女孩子上学的很少，别说是女孩子，就是男孩子上学的都不多，也不能全怪我爹，咱这儿就这风气！”老挡子悻悻地说，见我楞神，又调侃起来：

“你要是生在咱屯子，说不定也跟我一样不识字，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像我一样是个大笨蛋！”说罢，两眼眯成一条缝呵呵笑了。

听了老挡子的话，我为自己庆幸了。是呀，幼儿园时我就在老师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做游戏了，在学校有音乐课，体育课，还有舞蹈课，有这样好的条件，不知不觉中受到艺术熏陶，当然了，与去少年宫专门学跳舞的孩子相比，我还差得远呢，也就会比划这两下子，但终究要比老挡子强得多。老挡子说的没错，如果我生在这荒僻乡下，长在这闭塞农村，说不定也是个文盲。老挡子八、九岁就下地干活儿了，那微驼的背是不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压的，累的，她那么善良，肯于吃苦，干活麻利，勤快好学，如果有好的成长环境，她不会这样，她喜欢唱歌跳舞，憧憬美好，可惜错过了最佳训练期，胳膊腿已不够灵活，虽然很努力，但还是有些晚了。

我心疼老档子，为她难过，无论如何，我要尽自己所能帮助她，好好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