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启
2000年,母亲罹患癌症去世,我那年6岁,出于对我的保护,在2017年之前,家人对母亲的去世一向讳莫如深,直到2017年,家人们发觉我的相貌突然变得和母亲极为相似,关于母亲和母亲的去世的话题才重新在家庭中蔓延开来,期间我主动邀请家人们以导演的方式指导我扮演母亲的样子。
在身体的记忆慢慢被唤醒的同时,母亲和家族成员之间的记忆与创伤也随之而来,谈论的最多的是母亲的父亲和弟弟,也就是我的姥爷和舅舅。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和对母亲相似的影响,家人们总说,你母亲生病与姥爷的家暴和酗酒,以及反复劝戒舅舅戒毒的心力交瘁有关。这并非是一种指责,而是为一个至今难以消化的创伤寻找一个弥补的出口。
而一个创伤可以作为另一个创伤的注脚吗,还是会让它更加深不可见?带着这样的疑惑,我决定延续表演母亲的项目,希望以母亲的方式再次和舅舅沟通,想知道舅舅一直被家人诟病的吸毒成瘾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同时由于我和舅舅都是处于母亲目光下的正在成长的男性,似乎我也在假设将母亲对舅舅的教诲是母亲未继的在我身上的教诲那样。
母亲临终前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上世纪90年代,舅舅继承姥爷的工作,在兰州市阿干镇的煤矿工作。在上世纪80年代初,阿干镇由于煤矿产业极为发达,人们的收入也相当可观,阿干镇被称为兰州的不夜城,矿工们拿到薪水后纵情玩乐,由于过度开采,煤矿资源渐渐稀缺,阿干镇日益变得萧条,而舅舅也是在1992年开始吸毒。
由于姥爷酗酒和家暴的习惯,加之家中子女较多,身为大姐的母亲很早就担当了家中另一个家长的角色,在帮助舅舅戒毒的过程中,母亲写了厚厚一打的信件,目前这些信件已在多次搬家的过程中遗失,遂我决定延续母亲的方式,以写信的方式帮助舅舅戒毒。在那段时间,也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姥爷去世。对于母亲和舅舅而言,姥爷对他们的影响非常重要,在舅舅身上也闪着很多和姥爷重合的影子。第一封信就是从姥爷的去世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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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走前听说没遭什么罪,只去了一趟医院,检查完在睡梦中安静地走了。搬了新家后,没有了院子,爸总是坐在厨房和客厅连接的小走廊上,也不怎么说话,卷着旱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咂两下,临着窗户,坐下时也不理会屋里,只扭着头向窗外看。窗户和他之间隔着放满了药瓶的桌子,吃完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也就默默地出门了。
忘了老爸什么时候把酒戒掉的,知道戒酒对他来说是迫不及待的身体原因,他喝酒的时候虽然脾气坏,但起码是说话的,起码喜怒哀乐都会写在脸上,现在老爸是把酒给戒了,但把话也给戒了。即使他曾经打过我,打过老妈,但那都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打心眼里责怪过他,他心里面的苦,说出来咱们谁都理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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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李莉君
2018.6.10
据家人说,姥爷有很严重的酗酒和家暴行为,而暴力和成瘾的源头来自哪里,是我再次回首阿干镇煤矿工作才逐渐看到的,与辉煌的煤矿经济伴生的还有不时在煤矿发生的人命惨剧,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出一条人命,每当煤矿的警报响起,家家户户的心都会猛然揪起,花圈不够买了,邻里邻居都要帮忙做花圈。而矿工们一发工资就去纵情享乐,回应的是他们可能时刻朝不保夕的脆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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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时每到矿上发工资的日子,路上三步就有一个醉汉,我一直反对爸爸喝酒,但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他每天面对着随时可能丧命的下矿,在那个贫瘠的地方,能找到的缓解这般恐惧的对他来说,也许就只有酒精了吧。
理解了你也就感觉理解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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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李莉君
2018.9.7
因为母亲的早逝,可能她一直没有机会和姥爷做一个真正的和解,这个和解也包括对成长环境以及自身命运的解读,从小母亲就非常刻苦,也希望拉扯着弟弟妹妹们离开矿区生活,而舅舅因为各种原因还是留了下来,对于母亲来说应该是算是一个缺憾,但缺憾和理解之间却始终隔着一个巨大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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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家说起来,在家待的最久的,应该就是你了吧,矿上通常没有什么女人能干的事情,能走的也就都走了,反正煤矿给我的印象就是,把人给染黑了,煤也就挖出来了,要想活得干干净净的,就不能和煤矿沾半点关系。
每天白天挖出来黑黑的煤,晚上到处都是灯火通明,亮得像白天一样。最疯狂的时候是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90年代就慢慢走向衰落了,也就是你接父亲班的时候,你应该是眼睁睁的看着煤一点点被挖空的,煤挖空了,你的心也跟着挖空了,镇上变得空空荡荡,我再看既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了。
听你的朋友说,现在镇上在大力发展旅游业,以前的煤山都种上了鲜花,据说接下来还要建一个主题文化公园,大部分家庭都有做农家乐的打算,我当时问你那个朋友,为什么你们不在阿干镇找一个和旅游相关的事情干,你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肯定比外面的人要了解的多啊。他说我就是在家蹲着,在外面打工,也对阿干镇的旅游没多大的兴趣。
当时我还不太理解,现在慢慢懂了一点点,也许有些事情是在解决生计之外,却能更深刻的影响到人的生计。我当时一门心思找到一家福利很好的国有企业,说不定它也有垮掉的一天,石化公司最主要的产业就是石油,依然是黑色的,我的工作是对化工生产结果的化验检查,以免排放超标污染了环境,我每天盯着那些化验室里瓶瓶罐罐的液体以及密密麻麻的化验单,就像盯着我自己和兄弟姐妹们,从黑色里出来的,无论如何不能超标污染了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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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李莉君
2018.11.4
在和舅舅沟通的那段时间,舅舅再次因为复吸被关进戒毒所,从1992年开始,前前后后去了有七次之多,就像家庭中关于母亲的死亡是禁忌一样,舅舅在戒毒所的经历一样被讳莫如深,家人们通常认为那是一个帮助戒毒的地方,似乎舅舅进去了是一个希望的开始,直到有一次家人告诉我:舅舅曾说这样一句话:“我就是跳楼,我也不会再回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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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只知道你进去了,去了那个你曾说打死也不想再去的地方,前几年你辗转在几个戒毒所之间,从兰州到银川,我曾试着向了解情况的朋友问过里面的事情,朋友借戒毒所一线的医护人员的话告诉我:“我们把他们抓进来绝不是为了帮他们戒毒的,而是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
我当时听完大惊失色,既为你而感到委屈,也对这样不人性的机制感到愤怒,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而我们,家人们,也总是责怪你,说你去了那么多次戒毒所都没有办法把毒瘾戒掉,责怪你没有意志力,对家人对自己没有责任心,我们只是一味地指责你,我们以为这样会让你变好,我们错了,这样反而将你推向了一个反面,一个不被理解不被关爱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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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李莉君
2018.9.7
舅舅被抓后,据家人后来告诉我,舅舅当时是在二姨也就是舅舅二姐独居的房间吸毒,因为二姨有精神问题,在老宅被拆后,也多分给了二姨一栋,也许舅舅觉得那里隐蔽,二姨也不明白吸毒是什么,所以选择了二姨的住宅,说起来禁忌总是一环接着一环,关于二姨的精神问题我至今只知道是一场意外,作为家人的角色除了家人对她的照料外,似乎全无参与。更谈不上对他人的关怀,直到我某一次去搬迁后的祖宅回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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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家老屋的院子已经塌陷了一个大洞,人必须绕着才能进入室内。屋里和院子一样也有不同程度的坑洞,正房里留下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客厅墙面上毛泽东周恩来的宣传肖像,还有一个便是卧室你结婚时留下的囍字了。在中间地面的几个坑洞旁显得格外的显眼,看着看着心里像堵了一块东西,似乎墙贴的东西在用力填满地底的那个缺口,但怎么填仿佛也填不满。
院子里的杏子树还在,到夏天还有一些人翻进来摘杏子的痕迹,以前都是你在每到杏子熟的时候爬上去摘杏,然后兴冲冲地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杏子熟了让我们赶快从城里下来。现在戒毒所一抓进去每过几天就要让人换到一个新的地方,换来换去想买点水果去看你都不知道去哪里看好。
最后一间房是你二姐的,要说全家妈最操心的除了你就是你二姐了,因为一场意外变得精神不正常,生活也变得完全不能自理,在你二姐狭小的卧室那张空空荡荡的木床上摆着一张你和弟妹的婚纱照,不知是谁放在那,镶了框的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呈70度角摆在那,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是你们俩的新房呢。
去年夏天,你也是在你二姐家被抓走的,你说为了隐蔽你从来都是在你二姐家吸食毒品,你觉得二姐疯癫什么也不明白,也许你们的照片就是她好好地收在了床上呢,虽说你二姐疯癫但你还有弟妹的样子他还是认得出来的,自然也明白是自己家里人,但为什么好好地照片会扔在一旁不管也许是她无法想清楚的。就像你在她房子里吸毒,她知道是你,但你在干什么,她也是想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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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李莉君
2019.3.18
二姨简单的举动,让我意识到舅舅那巨大的成瘾力量背后除了难以避开的时代因素外,家庭的缺失更是重要。对于舅舅的吸毒,外界看到的往往是吸毒的坏处,颓靡的精神、败坏的身体、破裂的家庭、失败的工作。摄入毒品人所收获的快感来自强烈分泌的多巴胺,它所带来的是喜悦、平静、支撑感、安全。为什么成瘾的人会依赖毒品,那是因为这些感觉他们在他们的生活中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得,而他们的生命为什么会缺少这些东西,却是最被人们所忽视的。
所有的毒品实际上都是止痛剂,重点不是为什么成瘾,而是为什么会痛。就像舅舅从戒毒所出来后,需要服用一些替代药品来缓解毒瘾发作的难受,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当地的药店开药,我当时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什么药啊”,他的回答同样轻松,只有三个字,“止疼片”。
自从姥爷去世后,家中姥爷常坐的那个距离客厅一段距离,挨着窗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舅舅从戒毒所回来,换作舅舅坐在了那里,窗台上姥爷的高血压药物也换成了舅舅的止疼药。闲谈中,舅舅要我帮忙下载快手,我关注他的帐号后发现他看的最多的是和家庭幸福团圆有关的视频,有时看他一刷就是一整天。
想起某一次我问他人生中最快乐和最难过的事情分别是什么,他说最快乐的事情是吸毒,最难过的事情是结婚。这似乎有点违悖常理,似乎正确答案应该是颠倒的,而往往有时追求“正确”反而会变成悲剧的开始,这也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也许常人会觉得母亲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离开家乡,在国企工作是一件非常风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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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到过年都一起去看社火吗?绵延好几公里都是社火的队伍,麒麒说在他小学后去姥姥家都很难再看到社火了,我上班后去了城市,也很难再看到那样热火朝天的场面,看着人头上顶着牛头顶着狮子头,三步一晃五步一甩,我一直总感觉那个太粗野,不愿意太过亲近那个现场,可能也是因为一凑近就能闻到酒气熏天的人在那吆喝,在那唱歌。
所以我从小就想着可以走出那里,可是时间给我的感觉却像那浩浩荡荡的社火队伍一样漫长,终于可以熬到上班离开那里,也是费劲心力去了兰州石化那样的国有企业,我当时非常高兴,单位的福利也非常好,只要有发东西我就拿到家里,可偏偏我一开口,很多事情就变了,因为我操着一口正宗的兰州的方言,而方言在那里是不被允许的,就像一个人脸上长着一个奇怪的胎记一样,我开始沉默寡言,越不说话同事们越觉得我高冷,好像命运捉弄我一样,我回家就偷偷练习普通话,但说不小心还是会露出俚语,一直以来我视作粗鄙的那一面反弹到了我的身上,我想我一定要改变。
当时电视上特别流行毛阿敏,我也喜欢电视台的主持人海霞,她们怎么说话怎么坐怎么站我都一点点地记在心了,起初我对她们的印象就是这样的,直到我慢慢了解到毛阿敏的音乐,她唱《渴望》主题曲,《彷徨异乡人》,《落泪以前》等等,我觉得这仿佛在映照我的命运,也许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端庄高雅的背后是道不尽的苦涩,那是我开始慢慢怀念我的家乡,从刚开始送单位的福利到后来,我组织咱们每个周末都回家去老家爬一次山,可能你们觉得我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凝聚姊妹们的情感,我更多的是要给我自己打气,让我找到自己的根,再完整无缺地回到我的家庭中去,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工作面对我的家庭。
难道你只是当年没有经受住同事的诱惑或者追赶潮流才吸上大烟的吗?我觉得不一定,很多人这样讲无非是不愿意真正了解你的内心,也许你说出来会让我更让人惊讶,一个个不好的标签压在你的身上,你只会越走越远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头了,说出第一句总是很难的,就像我说我自己一样,但讲出来的感觉会完全不一样,我非常愿意做你的倾听者,你甚至都可以忘记我是谁,如果你有时间的话,非常期待你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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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李莉君
2018.8.4
母亲的一生都很要强,劳碌他人,家人说她很少关照到自己,似乎更谈不上理解了,借着扮演的事由,母亲也有机会在自己的弟弟面前坦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信件写到20封的时候,自己重读感觉无意间回溯了母亲家族的历史,似乎凝视一个难以摆脱的黑洞才是真正进入一段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入口。
由于有时舅舅收件不便,信件需要其他家人转递,对舅舅日常生活的关心和闲聊也渐渐丰富了起来,还有更多是在无言中进行的善举。就像舅舅明知那些落款是“大姐”的信件是由我所写,也并不会有特别强烈的回应,只是时而在微信上会与我留言“吃饭了吗”、“快到家了吗”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