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了，老得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突然有些害怕。那样的话，我会不会就像外公那时候一样，总是在太阳底下打瞌睡？也许那就是返老还童吧！像婴孩般跟这个世界接触廖廖，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外公最后的几年，变得沉默寡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却不知道。

秋阳里的小院子。他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两只手相互握着，前倾着身子低着头。坐了很久。

我和外婆说了很久的话，他也不曾抬起头来。他是在看地上的蚂蚁吗？是觉得这秋日里的阳光很舒服，他坐在那里歇一歇吗？他是在回忆年轻里的那些往事而忘了时间吗？我无从得知。我拿张椅子坐到他身边，喊一声，“婆嗲嗲。”他抬起头来，忙不迭的动动嘴，“哦，哦”然后笑起来，那笑带着歉疚似的，似乎怪自己冷落了我。

他的眉毛灰白，有几缕长得垂在眼侧，跟着眼角一起下垂。我曾羡慕外公的两道浓眉的。我的眉希疏而黄。我曾在心里责怪母亲没有遗传外公的浓眉，以致我也没有好看的眉。

我喜欢在夏天的夜晚听外公讲他的“英雄事迹”，那些坐在凉榻上乘凉的夜晚里，只听得见外公雄厚低沉的嗓音，他的故事年年都讲，早已知晓结局，但还是喜欢听。似乎这夏夜乘凉若少了外公的讲述便不是我的夏夜了。

后来我们都大了，再没时间听他讲。他们几个从小一起的老伙伴便聚在一起讲，一遍一遍从不厌烦。讲到激动处，都手舞足蹈，吐沫横飞的忘了那些岁月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外婆会在这时候骂他，“死老头儿，你轻啊点儿。”他也不生气，只放轻了音量嘿嘿的笑。

也许从小孩子们长大离开，从外婆离开他去小城里做陪读奶奶，从那些在海上一起经历过风浪生死的老伙伴们陆陆续续离开这个世界开始，外公变得孤独了。

而与一群猫的分离，使他开始慢慢变得沉默。他和那群猫的相遇和分离像一个故事。像故事一样的有悲欢离合。

最开始，是外公洗碗的时候，将一些舍不得倒掉的剩饭剩菜，放在水池旁的一个破碗里，留着鸟来啄食。鸟们没有来，却被一只流浪猫发现了，就天天过来吃。那是一只黄色的猫，我见过外公一边洗碗一边看着水池边的猫，他嘴角噙着笑。也不去惊动它，只安静的看它吃。

后来，流浪猫把它的好朋友也带来了，那是一只黑猫，毛色很亮，黄绿色的眼睛很是好看，没有一点流浪猫的痕迹。外公一定也是非常喜欢这两只猫，他每天不但将一些鱼汤鱼骨头留下来，有时候，刚煮好了鱼，他就倒了鱼汤泡了饭，还夹上一条鱼留给他的猫。看着它们吃，外公会蹲下来讨好般的看着猫，咧着嘴憨憨的笑。那猫儿们早跟外公熟了，心安理得的吃着。有时候，外公跟它们说话，那猫也便回应似的对着外公“喵喵”的叫两声。

再后来，那猫把它的那一群流浪猫朋友都带来了，最多的时候有七八只，只要外公一出现，它们便从各个角落里窜出来，围着外公喵喵的叫着要吃。外公便自己舍不得吃也要留给他的猫们，那碗也从最开始的破碗换成大碗再换成瓷盆儿了，看着几只猫挤着，抢着，他会呵斥那只抢的最凶的猫，“大黑，别抢，你吃的够多了。”然后乐呵呵的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满足。

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公变得沉默了呢？也许是从发现他床下的那一窝小猫开始吧。那一窝小猫差点引发一场家庭战争。最后是外婆从城里赶回来送走了那些猫。

记得外公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跟在外婆后面。眼睁睁看着外婆将他那个装着一窝小猫崽的纸盒子从床底下拉出来，跟着外婆一直将纸盒子丢在门口的河坝子上。外婆唠叨着去帮他打扫房间了，他像个伤心的孩子一样守在纸盒旁。他看着猫，猫崽们则仰着头对他“喵喵”的不停叫唤。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无助的对着主人叫唤。而外公能给它们的只有沉默。就算有怒气也只是那胸腔里剧烈的一起一伏，那嘴角一颤一颤的花白胡子。但他没有发火。外公怎么没有发火呢？是他已经老得没有力气发火了吗？我的心里突然就被什么塞住了，眼泪要流下来。

我的记忆里外公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的，那土路被他的脚掌震得直颤，然后腾出一层灰来。

他梗着脖子骂小姨们我也是见过的，姨们一声不吭。一个个悄声敛气的织网。外婆却还说：“你婆嗲嗲现在好多了。以前一发火就操起扁担打上来，有次我的头都被打破了，你看好长的一道疤呢。”外婆说着会撩一撩她的头发作势要给我们看，但又不真给我们看，我也就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道疤，不知道外公真的比现在还凶。

后来，再遇到事，外公也不骂人了，只是背着手，侧着头就那么看着你。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凶不凶，因为我从来都不敢在那时候看他的眼睛。生怕一看他，他就会将怒火发泄到我身上。

再后来，我每次见到外公，他总是笑眯眯的。慈眉善目的没有一点凶形样儿。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凉厂里听随身听里的戏曲，也会摇头晃脑的哼上两句。

可是，在最后的那几年里，外公要么低着头沉默，要么就在太阳下打瞌睡。我买给他的随身听也不怎么听了。好像与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可交流的了。

时光里的有些人和事我都有些恍惚了，分不清是真实存在过，还是看的某个故事里的。只有那些情感永远铭刻着，愈想愈念。

当我也像外公一样老得打瞌睡的时候，可能我低着头是在记忆里搜寻那个仰着头听外公讲故事的小女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