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听着雨点被风吹落在窗上的叮咚声，突然没有了任何睡意。裹着被子，静静地听外面的风声，雨声。脑海里不期然闪出母亲那句：“船在港里，人在家里。”便心生安定。

其实更早的时候，是听到外婆在下雨天念叨这句话。那时候我还小，并不能正真明白外婆的这句话。只是感觉到外婆在说这句话时语气里那种隐隐的喜悦，我也就跟着开心。

我生在海边，长在海边，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渔民。我的海边小镇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渔民，他们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海上，日日夜夜穿行在风浪里。那风浪是那么无情，恶魔一般打翻过多少条船，打散过多少个幸福的家呀。女人们虽人在家里，那颗心，从男人们出海那刻起便随着他们在大风大浪里煎熬着的。

五六十年代的小镇，贫穷，落后。外公一旦出海，外婆是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他们在海上的情况的。出海一次，少则四五天，多则十天二十天也是有的。外婆那颗担忧的心就一直吊着，一直到外公进港回来，才会落到原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风里来浪里去，她们也日日煎熬，夜夜担惊受怕。

我的童年是跟外婆一起的。因为那时候，母亲也要跟着父亲一起出海。每到刮风下雨的恶劣天气，半夜醒来总听到外婆的叹息声。有时候，风刮着窗户呜呜的响，外婆实在担忧得睡不着，就会起来给菩萨敬上一炷香，拜一拜，祈祷外公们平安归来。然后，外婆会一直坐在门后搓麻绳。搓一会儿就会停下来听一听外面的风声。我是不懂得害怕那些风雨声的，在外婆一声声的叹息中又渐渐沉入梦乡。

每到外公进港回来，一家人便像过节似的欢天喜地。外婆总会安心的轻声念一句：“船在港里，人在家里。”看似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是一家人的幸福快乐。

八九十年代，小镇已经渐渐开始富裕。特别是从捕捞有“软黄金”之称的鳗鱼苗开始。小镇简直像一夜暴富。家家户户从茅草屋到瓦房再到小洋楼，似乎就是眨眼间的事情。母亲也不用再跟着父亲出海了，那种风浪里的生活都落在男人们的肩上。但对男人们出海的担忧却没有减少一丝。所幸，出海的男人们和家里的女人们有了联系方法，通对讲机。

那些年里，小镇上的女人们做的最多的晚间活动就是——听对讲机。在傍晚，时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一个说：“耍会儿。”一个答：“不耍子了，家去听对讲机。”这四个字也许只有小镇上的人才会深刻明白是怎样的一回事。那已远去的少年时光里，我总是在嘶哑的对讲机声里睡去，又在那熟悉的声音里醒来。

对讲机是台式机，有个四四方方的黑色主机，上面有好多的按钮，还有一个椭圆形的黑色送话器连在主机上。说话时就按住送话器上的按钮对着嘴。每户渔民家里都有这样的一台对讲机。

我家的对讲机就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母亲每天早早吃了晚饭就上床听对讲机。母亲不识字，她总是固定在父亲教她的两三个频道上听。她很少说话，大都是靠在床头，边打毛衣边听，一会儿在这个频道听听，一会儿又拨到另一个频道听听，听大家在里面聊天，听从海上传过来的任何信息。听他们聊当天的产量，风浪大不大，哪家船今天的货多，哪天有大风需要进港。对讲机里也是热闹的，男人们闲下来的时候，会有人在里面讲笑话，还有人在里面唱歌。甚至有人在里面跟女人打情骂俏，以解一天的疲乏。

到了跟父亲约定的时间，母亲就拨到说好的频道去跟父亲私聊了。

母亲将送话器对着嘴在这边问：“**，**你过听到？”

父亲在那一边回：“听到，听到。”

然后便是母亲不放心的询问，父亲一一回答，告诉她今天的产量，破了几条网，断了几根毛竹，需要买什么菜带过来，谁谁的烟吸完了要带一条，谁谁要带一箱八宝粥，鱼苗趁哪家的船带回去了，明天又有哪家的船出海可以带东西……

母亲都一一记着，天不亮就起床去准备，然后送到出海的船上去捎给父亲。

其实，对讲机的通话效果并不好，特别是大风天气。里面总是伴随着嘶嘶，呼呼，咕咕，啾啾的干扰声音，说的话有时要重复好几遍才能听清。还时不时的需要去拉搡竖在屋顶上的天线。

风平浪静的夜里，母亲会把对讲机关掉，睡上几个小时。遇到大风大雨的天气，对讲机是一夜都不关的，母亲也是一夜都睡不着的，紧张的听对讲机里隔一会儿会冒出来的一两句话。

有时是对讲机这边的女人问：“王二，王二过听到？过成收风上来？”

有时是海上的男人说：“李三上来啦！李三上来啦！”

海上的男人们是知道家人的担心的，隔上一会儿就有人说上一两句海上的状况，哪家船跟他们一起，哪家船靠在安全的沙湾，让大家都放放心。

对讲机那边是所有出海的父亲，儿子，这边是所有牵挂他们的家人。他们在风浪里一夜颠簸，她们在对讲机边一夜担惊受怕。只有进港归来，那颗牵挂着的心才会真正的安定下来。

父亲进港在家的日子里，即使是风雪天，母亲也会很安心。她也会学着外婆那样念叨一句：“船在港里，人在家里。”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幸福的了。哪一个能说这不是世间最幸福的话呢。

现在，渔民的生产船已经很大很安全，通讯设备很先进了。船用对讲机也不用竖天线，而且通话效果也好。出海的男人和家人可以打电话，聊微信，甚至视频。但这些都不能代替家人的那份担忧。没有比那句“船在港里，人在家里”更让人安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