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落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风裹挟着雨点滴滴嗒嗒的敲在不锈钢的防盗窗上，突然想着回老家去看看妈妈，外婆。

外婆八十多岁了，虽然眼神不好，腿脚还算灵便，尽管有时候夜里腿疼得不能入睡。每一天里，她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和她的那些老伙伴们坐一坐，说说话，一起分享孙子孙女带给她们的零食。或者相约着去看一个已经走不动路的老伙伴。

知道我们回去，她会早早的就坐在门口等着，见到我们她眯着眼笑成一朵花，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格外耀眼。

给外婆买了双运动鞋，拿出来她就一直在唠叨，“买了做什么，又穿不掉，我都快去陪你外公了。”

外公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外婆说这话时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似乎那是个很美好的约定，外公在等着她去呢。

外婆是外公的童养媳，外婆八岁的时候就来到外公家，那时外公十二岁。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经历了贫穷，灾难，病痛，甚至失去儿女，却依然不离不弃，他们一起生活了七十四年，直到生命的枯竭。

“那时候，每天天不亮我就起来煮一大家子的早饭了，够不着灶台就站在凳子上。”外婆每每说到她小时候吃过的苦，总是微眯着眼。脸上是历经沧桑的淡泊从容。

每次说到外公丢下她一个人，自己跑去江南躲难时，外婆总是对着外公瞪眼，外公总是低着头默不作声，默认了对外婆的亏欠。外婆看他这样还不解气，又跟我们告状似的说外公年轻时脾气很坏，发起火儿就抡起扁担打人，外公听了也不做声。最多将低垂的头侧过来，表情迟钝的看着外婆。似乎正在记忆里搜寻那些远去的过往。他曾经浓密的眉，有几根长得很长，柔顺的垂挂在眼侧，满脸的皱纹里，是岁月打磨后的温厚慈爱。他嘴眨巴几下，却始终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似乎这些“罪状”都属实。

“冲我看什么？我又没说假话。”外婆又嗔怪一句，斜着眼角也看着外公，眼角眉梢里却没有一丝怨恨。

外婆的话我一点都不怀疑，我小的时候，外公还是个身体强壮的汉子，一米八几的身高，魁梧的身躯，浓眉大眼，他一瞪眼，家里的大姨，小舅都不敢吱声，连一向唠叨的外婆也要畏惧的。

唯有我不知道去看他一点点“脸色”，也许是仗着他疼我们吧。

外公有句口头禅，“头掉了。”家里不管大人小孩做了什么错事。外公就要梗着脖子骂，“你头掉了你。”做错事的人便乖乖的低头不语，生怕把外公惹火了挨一顿揍，不过我还从没看到外公揍过谁，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啦！

也许就是我见惯了外公的性情，有次我不知什么事情在闹脾气，外公对着我吼了一句，“你头掉了你。”

我竟歪头对着外公喊，“你头才掉了呢。”

虽然是细小的小女孩的声音，但整个屋子突然都安静了，一旁织网的阿姨停下手里的梭子，担心的看着我。外婆丢下正在搓的麻绳，走过来护着我，就怕外公打我。这纯粹是对一家之主的一种挑战啊！

当时我并不觉得害怕，还撅着嘴瞪着外公。外公也歪着头瞪我。我们一大一小就那么僵持着。也许从没有人这样公然的顶撞过他，所以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做吧。

我看着外公，看着他眼里的怒火，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愤怒的跳动着。他会揍我吗？我脸上虽一脸的不甘示弱，心里其实开始有些害怕。虽然最后外公也并没有揍我，但我却再不敢那样的顶撞他了。

现在想起这些，心里只觉得温暖。

在外公离开我们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毫无征兆的就想起外公说过的话，说话时的语气神态。想起他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在那条熟悉的泥土路上。想起他吃完饭总是用手掌擦擦嘴，每次我们惊讶的看着他，他总是不好意思的说，那是他几十年的海上生活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

外公老了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寂寞的。外婆一大早就出去会朋友了。他一大早起来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打开他的老年随身听，那是我买给他的，因为每次我们回去看他时，他总是无事可做的坐在太阳下打瞌睡，他太寂寞了。随身听里面下载了好多他喜欢的地方戏曲，他有时候只是静静的听，有时候也跟着轻轻的哼唱。有时候听着听着就打起盹儿。

我们陪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讲他被日本人抓过去，让他用刺刀给他们掏文蛤肉，讲他年轻的时候如何逃难到江南，讲他在海上卖货的时候总是换来用草绳串起来的金戒指……

有一天，我们发现外公变得“馋”了，有一次看到小孩子喝饮料，他就看着他们舔舔嘴唇，我们问他是不是想喝，他点点头。尝了一口后，他一脸满足的样子，说很好喝，让我们过节送礼时就送饮料给他好了。从此，我们每次回来看他时都要带一箱饮料给他，水蜜桃味的，橙子味的，葡萄味的，轮流着送，他每次都笑眯了眼。

后来，有一次他小心翼翼的问我们方便面贵不贵？我们听了，很了然的笑着说：“不贵不贵，你想吃，我给你买。”

他很不好意思的嗫嚅着说：“不是，我就问问，就问问的。”

“你喜欢什么味道的，我去买。”

“好的撒，随便什么味道的，我就尝尝看的。”

然后我们每次给他又加上一箱方便面。他也不贪食，馋起来的时候才煮上一碗。

外婆每次听到我们跟外公的对话就嗔怪的瞪着外公：“死老头儿，像个小孩子。”然后转过身又跟外公说：“你要吃，跟我说，我去买。”外公只是憨憨的笑。

后来我们又给他买小孩子喜欢的薯片啊，虾条啊！之类的零食，他都喜欢。

外公也特别喜欢小孩子，喜欢我们回去看他，围着他，他也把别人送给他的好吃的拿出来让我们挑。

他还喜欢我们给他拍照。每次他都拉着外婆端端正正的坐好，脸上带着满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