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幽默文集》序(吴组缃)(3)
(2022-09-08 13:06:02)分类: 语文教学 |
老舍写得多,在文艺界可称独一无二,他什么都写,除诗歌、小说、剧本而外,从数来宝、时调、大鼓书以至拉洋片、坠子、相声、戏曲,无所不写。他努力学习、刻苦撰作,不厌其烦的求教,一次次的修改。他不止学唱,也亲自扮演,我们都见过老舍随手系一块手帕在头上,演双簧说相声。别人笑,他可不笑。
我所看见的老舍,每天都写,有空就写。一天没有动笔,他就郁抑不快:“这不行,今天没出活儿!”不要以为老舍写作总是轻松愉快的。他体弱有病,和我说过:“我是吃杂粮米糊糊长大的。我有胃下垂的老毛病。”他把写作当件苦役来做。他常常一边写,一边苦思苦想,桌上摊开纸笔,床上或凳上摊一副三十二张的骨牌。写不出,就放下笔,拿起骨牌“淘井”,或“过关斩将”,但又不安心,推开骨牌又去写。有时握着笔,哼呀哼,点头使劲;于是摸摸脑勺,又去弄骨牌,他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度勉强,每每使写作变成苦刑。勉强得几句,绝对不是由笔中流出来的,而是硬把文字堆砌在一处。这些堆砌起来的破砖烂瓦是没法修改的。最好的办法是把纸撕掉另写。”“我知道它不好,可是没法不厚颜去发表。”“假若社会还需要文艺,大家就须把文艺作家看成个非吃饭喝茶不可的动物!”这是他解放前的肺腑之言,真是字字看来都是血。
在歌乐山我同他到附近磁器口山上一处磁器作坊去玩。我们看见磁器工人在轮盘上面制作窑坯,还有在窑坯上画画写字的,都是一个个、一笔笔、千篇一律,动作简单飞快,争分夺秒。问到工钱,制一托(二十个)三分,画一托二分。我们不禁慨叹:“看看,这才叫工作,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他们就这么辛苦单调地干,为千家万户供应生活必需品,也不落个款、署个名;就这么不言不语,挣这么点钱养家活口。”我们也想到社会不公平,但更多是为工人的劳动态度所感动。老舍行动说话都十分收敛;叮嘱说:“可别耽误了他们!”我忽然想起他常说的“出活儿”的话,好像对他的为人又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但是,老舍斤斤计较自己出不出“活儿”,难道只是为了挣饭吃吗?实际又并非如此。他辛勤写作,尤其小说剧本以外的文章,如一些幽默文,都是为供应各种报刊的索稿。“不写一点,人家刊物拿什么付排?”“办个刊物可不易。要满足他们不同的需要,这是责任!”“大团结嘛,不能顾此失彼!没稿子,人家可为难呢。”
老舍为人随和,交游广阔,与人相处,毫无成见偏见,最能大度包容。他跟任何初识与隔行的人往来,都能娓娓而谈,越谈越亲密,终日不倦。他同许多戏曲、说唱艺人结交,例如山药旦、董连枝等。他曾带我到他们家赴约,看到他们全家大小对他的那个亲热劲儿,简直教我难于想象。后来在北京,东来顺、萃华楼,许多饭馆的厨师和服务员,都是他的熟朋友,见面亲如家人,这是我们亲见的。
老舍看人是高度现实主义的。他认为世界上没有尽美尽善的东西。现实生活也不能十全十美。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有理想与愿望,才有活动与奋斗的意义。他甚至十分欣赏所谓“缺陷美”,认为可爱的东西往往是有些缺陷的。
由此可以论及他对幽默的看法。他经常注意和研究人们的“心态”。他好像认为,小生产者社会的落后面是客观存在的,这也包括他自己在内。“我是个老几?”意谓自己也不高明。别人有那个弱点,我有这个缺点,根深蒂固,很难补正。在心态上,他确是抱着同情阅人阅世的。这就是他的幽默感的来由。他跟我讨论,说:“讽刺当然好,但要看得比别人高,比别人远,比别人透。我有时也有讽刺,但不多,也不够辛辣,那对象往往也包括我自己。我也是个芸芸众生,和别人一样,别人有的,我也有,我只能同情地看待,莞尔一笑,不痛不痒。”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曾多次讨论与争辩,我并没有完全接受他的主张与观点,可是在理解上比过去丰富得多,明确得多。
确实,老舍的幽默往往挖苦或嘲弄自己,如前面所述他给我第一次印象的坦率与苦趣。但这也不能认真或看死。他有一篇写关于我的小文,说他常常带着几个酸得不能进嘴的桃子给我家小孩,骗一顿饭吃。实际是,他每次来我家,因熟知当时我们手头困难,又多病,他多是买了丰富的肉、菜带了来,让我们全家趁此打一次“牙祭”。这就是老舍的幽默。他在文章里每谈及文协缺少经费,说文艺界朋友不顾手头拮据都自掏腰包,这也同样不能认真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