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一般只对六岁以下的低龄儿童下手，因为再大一些的不好骗，养不家。十二岁只差一个来月的周守长遭此噩运，特别稀罕。

守长是安徽淮南档案局干部周天翼夫妇的独子。他们夫妇特别喜爱小孩，恨不得生一箩筐，可囿于政策管束，只能生这一个，所以视若珍宝。他们给儿子取名守长，谐音寿昌，也有长相守、守住岁月静好等意思。守长眉清目秀，小时讨喜，大了帅气，人见人爱。可他资质并不出众，加上父母宠溺，贪玩任性，上学后成绩平平。不过周天翼对此安之若素，觉得只要健康快乐就行。

二零零四年端午节，守长在楼下跟邻居小朋友玩儿，一男一女两个外地中年人，拿出一个任天堂掌机，要守长告诉他们公厕在哪里，说要是能把他们带过去更好，到那儿就把掌机送给他。就这样，守长被人贩子给拐跑了。

两年后，对找回儿子绝望了的周天翼夫妇盘算着再生一个，守长却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面前。他说自己被卖给河南开封的一个寡妇，老干遗孀。寡妇年过六十，没有亲生子女，见他生得俊，很欢喜，要他叫她阿姨，称只要他为她养老送终，以后遗产都留给他。他假装跟她亲，阿姨不离口，尽说贴心话，使她降低了警惕，她的司机兼保镖对他的看管也松懈下来，使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偷拿了一些现金，一路步行，风餐露宿，终于回了家。失而复得，周天翼夫妇比当初生守长的时候还欢欣。原来人贩子看中守长，是由于他的模样。同样是由于模样好，他得到了善待，没有吃苦受罪。他们不禁感慨，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不久他们惊异地发现，经此变故，守长大变，其聪明劲儿和用功程度，十倍于前。找关系送他去读初一，起初还担心他跟不上，哪知道他各科成绩稳居全班第一、年级前三。原先从不指望他出人头地的周天翼夫妇，这一下，对他的期望值暴增，开始给他量身制定优才教育计划。在学校老师和领导的鼓动下，他们的目标是：第一步，进北大清华。第二步，拿美国常春藤全奖读博。为此，他们不惜节衣缩食，为守长聘请各科培优名师一对一辅导，要不是守长极力反对，他们甚至要把住房以大换小，利用差价筹集教育经费。

不孚众望，守长考入清华大学。但是，到了大三下学期，同学们都在紧张进行出国留学的各项准备时，他向父母表示，只想读个本科，硕博全免了，说自己以前努力学习是出于爱好，他们以降低生活质量的方法来成就他，让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学习乐趣消失殆尽，甚至心生反感。这一表态让周天翼夫妇呆若木鸡。

 “降低生活质量的情况以后就不存在了呀。”他们对着屏幕中无精打采的儿子说，“再去美国读博，有全奖，经济上不是不用家里负担了吗？”

“我还没说清楚吗？以后就不是经济问题了，是兴趣问题。我现在听到学习两个字就烦。我记得小时候咱们家特别快乐，现在完全不是了。你们最好别再逼我。”

用周天翼的话说，万里长征已经走了八千里，放弃不甘心哪，所以逮住机会，他们仍免不了在守长耳边絮叨。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守长给他们发回了在典礼上的照片，说过两天就回家。不料，随后他便杳无音讯。他的室友说，当天晚上他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不知他怎么没还给学校——上床睡觉，大家还笑话他。一整晚大家没听到一点动静，可翌日清晨，发现学士服里塞着毛巾被，学士帽里塞着枕套，摆成人躺着的模样，他已不知去向，而一应用品纹丝未动。

不像第一次失去守长那会儿，他妈表现得没那么悲痛。在北京收拾他的东西时，他妈对周天翼说，他给她托梦了，实际上他逃出那寡妇家时就死了，在河南一条破败的公路上，被一辆面包车撞飞。“这些年跟我们生活的，是守长的冤魂。可怜的孩子，用心良苦。”周天翼噤口不言，一夜白头。此为二零一五年。

又二年，除夕之夜，两老勉强做了几个菜，食不甘味，正要吃没吃的，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先以为听错了，不料那声音平稳而执着，一直响着。守长妈只得去应门。

“谁呀？”

“妈，是我。”

咣当，周天翼的筷子掉到地上。

“开不开？”守长妈颤抖着问周天翼。

“开呀！”周天翼吼道，“是鬼也要开呀！”

没错，守长再次回归了。这次，他说自己当年被拐后，卖给了一对被诊断无法生育的夫妻。两人三十多岁，湖北人，在深圳开着一家小饭馆。他们对他极好，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竟使他不忍离去。他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们也不嫌弃，仍然供他好吃好喝好穿。好人好报，如今，这对勤奋善良的夫妻把小饭馆做成了连锁餐饮。更奇的是，都快五十岁了，居然怀上了，不久前诞下一子。这时，守长才提出，想回去看看亲爹亲娘。

寡妇？清华？不知道，根本没有的事啊！

“没有就没有，别管那么多了。。”周天翼容光焕发。“反正，谁能说你不是我们的儿子呢？清华的文凭货真价实，谁能说不是你刻苦学习得来的呢？拿着这张文凭，去找个满意的工作，不给你养父养母添麻烦。以后你想干吗，你自己看着办。来，上酒，咱一家人好好吃个团年饭。”

生活中总有些谜团，只要相安无事，确实不用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