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朦胧诗潮席卷中国,诗歌如利剑和晨钟,斩断蛛网一样的精神枷锁,唤醒死气沉沉的的人群。
写迷茫: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那是十多年前/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写骄傲:你可以嘲笑一个皇帝的富有,但你不能嘲笑一个诗人的贫穷。写爱情: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写反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哇靠,这也太牛逼了吧。一时间,大伙儿惊呆了。所以,那时的明星就像现在的网红,受到欢呼、追捧、宠溺、爱慕,引发骚动、尖叫、暴风哭泣直至晕厥。尤其在大学校园,哪个女生要是被一个诗人垂爱,会被视为精神和肉体都得到了最好的归宿,那种幸福感绝对是没谁了。
申士梓那时还是个小学生。早慧的他,一知半解地就爱上了诗歌。到他读大学后,浪漫之风余韵犹存,诗人的光环还未褪去。他小有诗名,很容易就把中学时的班花封丽萍追到了手。一手收获赞美,一手收获佳人,难免有些膨胀,婚后第二年,他毅然辞掉了电视台的工作,专事写作。斗转星移,谁也没料到这世道变化这么快,诗人一下从万众瞩目被挤到世界的边缘,边缘到大家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一群人。申士梓在诗坛还没混成神一般的存在,没法靠一支笔生存,每况愈下,以至于主要靠老婆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维持家庭生活。儿子高中要毕业了,考上好大学没戏,就想出国留学,可他拿不出这笔钱。于是,妻怒子怨,没一刻好脸色给他看。
这天,儿子暗恋的女生申请到一所美国名校,他晚自习都没上,回家大哭,哭得封丽萍心痛欲裂,揪着申士梓大骂,骂他花言巧语骗她错爱,骂他不知天高地厚辞去工作,骂他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管老婆孩子,骂他假清高真无用……
“一个大老爷们,居然心安理得地看着自己的老婆儿子受委屈。怎么不去抢呢?我要是像你这样人高马大的,我就去抢银行。”
“你他妈胡说什么呀。就希望我被抓起来枪毙是不是?”
“没错,你死了我好再找人,找个有钱人。”
“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说了又怎样?我就是这么个人,不像你,穷酸穷酸的。只要有钱,让我去做鸡都行。”
“那你去卖呀,我绝不拦你。”
“你以为我不敢?等着瞧吧。”
封丽萍虽已四十出头,但风韵犹存,确实还能吸引到大把的男人。申士梓很受伤。反过来一想,封丽萍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过得如此困窘,无法满足妻儿的心愿,自己不应该负主要责任吗?可要咸鱼翻身,却是妄想,如同当年妄想头戴桂冠站上世界之巅。
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
既然如此,不如去死。想到这里,他胸中顿生一股悲壮。这悲壮感犹如一杯烈酒,辛辣猛利,直扑脑门,十分受用。他从床上爬起来,摸到卫生间。卫生间里晾着封丽萍的两双长丝袜,他把丝袜做成圈套,挂在楼上通下来的排水管弯头上,站上脸盆,把头伸了进去……当他渐渐恍惚起来时,只见他独自生活在老家、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出现在眼前。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妈,对不起,没法孝敬您了。”
“多大的事啊,就这样撂下老娘和孙家的独苗不管了?呸,你不配说孝敬俩字。”
“这样活着,实在是没意思了……”
“这样活没意思,怎样活有意思?抢钱不比你上吊有意思?你连你媳妇都不如,她倒有一股豁出去的劲头。”
“她为娼我做贼,您也同意?”
“起码她没有扔下这个家不顾。人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摆什么谱?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完,老人家隐身而去。申士梓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挣扎起来。下水管经不起折腾,断成两截,他坠地晕厥。污水秽物四溅,流他满身。封丽萍听到动静过来察看,见状慌忙拨打120。救护车还没到,他便苏醒过来,坚决不去医院。
随后十来天,申士梓要么发呆,要么一出去老半天。然后,他买回一根棒球棒,跟封丽萍说,烟钱买的,有正经用途。确实,他上吊未遂后就没抽烟了。封丽萍把到了嘴边的埋怨又咽了回去。翌日晚上,等夜深人静,儿子睡熟了,申士梓穿上一身黑色的运动衣,向封丽萍要了一只丝袜,揣上一把大水果刀,拿起棒球棒,就要出门。
“干吗?”封丽萍发现他要玩真的,拉住他。“我的气话你也当真啊?”
“气话多半是真话。”
“你意思还是我逼你啰?说来说去还是怨我。”
“不怨你,是我妈叫我这样做的。”
“说什么胡话呢。你疯了吗?”
“你看我疯了吗?”
摆了一个台上亮相的pose,申士梓旋即夺门而出,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之势。
离他家三百来米,有一栋老花园洋房,是民国军阀王占元的旧居,产权归政府,现在由一个姓康的老板住着,说是跟政府签了五十年的租约。这是申士梓选定的目标。早前他听说,这个康老板的发家史特别黑暗血腥,为富不仁,跑到这里来是为了洗白。对康老板下手,比抢银行简单得多,而且有一种道义上的正当性——劫富济贫。
从小巷绕到洋房背后,申士梓往头上套上封丽萍的丝袜,翻过铁栅栏进入花园。潜行到房前,沿着墙根,摸到一排三扇亮着灯光的窗下。探头一看,他大吃一惊。改造装修得富丽堂皇的起居会客室里,竟有两男四女六个人。一个一身忍者神龟打扮的男人,面孔四分像人六分像龟,精精瘦瘦,戴着眼罩,手持三叉刺,正在督促两个中年女人用塑料绳把其他人捆绑在椅子上。这两个中年女人看打扮像保姆,她们从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开始,动手前先说一声“康董对不起”。接着再捆绑她们称作太太的富态女人,和一个她们称作小姐的姑娘。完了忍者龟要一个保姆把另一个绑起来,最后亲自把剩下的保姆也绑起来。
原来有人跟我想到一起了,而且走到我前面了,申士梓想。人要倒霉,喝水都塞牙。且看如何发展,再见机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