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汉水的大儿子林华章娶了媳妇，林家厄运连连。林华章结婚半年后，患脑癌去世，留下一个遗腹子。林汉水夫妻大痛。没想到没过多久，林汉水的妻子又中风而卒。再数月，小儿子林华法的女朋友过马路时突然晕倒在路中央，被碾身亡。同时，大儿媳生下的孩子，看起来很正常，可不哭不笑，快两岁了，连哼哼都没哼哼过，求遍各路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阴云惨雾中，林汉水哀戚不堪。

一天， 林汉水正在呆坐，忽然有访客到。来人看到他就要上前拥抱，吓得他不禁连退两步。

“阿水，是我呀！”来客叫道，“班锺，我是伦威，是陈德亮，是阿亮啊。”

班锺 ( Banjong) 是林汉水的泰文名字，伦威 ( Rungvit) 是陈德亮的泰文名字。他们已经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一九四七年，陈德亮十四岁，他叔叔把他带到泰国，到一家典当行当学徒。在那里，他和同样当学徒的林汉水成了好朋友。一九五一年，陈德亮的父亲在中国老家病逝，他回去奔丧，从此音讯全无。在陈德亮的提示下，林汉水立即热泪纵横，敞开了怀抱。

问起这四十多年的境况，陈德亮说，回去刚为父亲守到六七，自己就被抓起来了，说是国民党特务。他百口莫辩，坐了六年牢，接着劳改三年，后来一直在乡下当农民，直到一九八一年。陈德亮对自己的遭遇寥寥数语，说得轻描淡写，林汉水却可以想象其惨烈。至于最近十几年在干吗，陈德亮语焉不详，只说没个正经职业，云游四方而已，可以出国了，首先想到来看林汉水。问他成家没有，他说仍是孤身一人。

“以前我自身难保，没有女人愿意跟我。现在，是我不想找人了，越来越觉得闲云野鹤的最好。”他笑着说，反过来问林汉水：“你如何？看样子过得挺好。这三聘街（Sampeng）竟然还在！我凭着记忆找过来，找到你家，一看，老屋不在了，嚯，新宅子好气派，心想，但愿主人还姓林，那说明阿水家发了……”

“发不发的无所谓啦。”林汉水叹了口气，眼睛又红了。“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如此这般，把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惨事讲给陈德亮听。

“怪不得我一进你的屋子就感觉不对劲。”陈德亮唏嘘一番后说。“你先别说这些悲观厌世的话，得赶紧采取些措施，不然，说不定灾祸还会蔓延，继续祸及子孙。”

“是吗？”林汉水紧张起来。“你怎么晓得？”

“在乡下务农期间，有幸遇到一位山野高人，承蒙他老人家的厚爱，得以拜他为师，学了一些堪舆之术。你要是相信我，就请带我把你这宅子里里外外看一看，兴许能找出祸源。”

“你我虽然多年不通消息，见面还是兄弟，我还怕你诳我不成？带你看就是了。”

说罢，林汉水便带着陈德亮在屋里仔细地转了一圈。这是一栋和左邻右舍连成一体的楼房。一楼是商铺，挂着和成豐大金行的招牌，除了金银珠宝首饰，还有一些佛牌、老玛瑙珠等。林汉水称基本不零售，中国来拿货的越来越多，主要是批发给他们。楼上住人。房间很多，大多空着，显得清冷。陈德亮一边一间房一间房地察看，一边叫林汉水暂停营业，让人都到楼下店堂里集中。小儿子林华法不在家住，一个月最多回来一两次。还有一个老三林华芝，是女儿，泰文名侬蓝 ( Nongram)，出嫁了。说到老二、老三的时候，林汉水再次叹息。原来林华法说是在做旅游生意，实则在混黑道，且把终身大事完全不放在心上，而林华芝结婚四年了，仍无生育。

勘察完毕，陈德亮说房子的朝向、结构和陈设并无大问题，问题恐怕出在人身上。回到店堂，所有的人都已经在那里候着，店门也关了。说是所有人，不算林汉水和陈德亮，其实只有五个。大儿媳钟素珏，泰文名庵攀 ( Amphan ) ；她儿子林跃龙，泰文名占叻 ( Jarat ) ；雇的两个店员，都是年轻的姑娘，一个是到泰国才两年多的中国女孩，叫雯子，一个是地道的泰族女孩，叫蓝雅 ( Lamyai )；还有一个人，男，三十多岁的样子，黑黝黝的，长得极像泰族人，衣着整洁，头发光亮。陈德亮注意到他一直呆在店堂里，这时站在钟素珏的右后方。无论见过与否，林汉水又把他们一一介绍了一遍。那个男人叫张文刚，居然是个华人，还是在中国大学毕业以后才到泰国的，连个泰文名字都没有。

“我晓得这样做比较无礼。但是，不得已，只能得罪了。”陈德亮向他们作了作揖，一改嘻嘻哈哈的模样，目光如炬，挨个审视着。“为了禳灾祛邪，为了不幸不再降临，为了林家的长治久安，还请各位原谅、配合。”

张文刚附着钟素珏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钟素珏向陈德亮道：“亮叔，我们已经请高僧大德到家里来看过好多回了，他们可都是神一样存在啊。他们说了，所有的灾祸都是业报，不要怪什么妖精、鬼魂和魔怪。比如我小时候差点儿淹死，是因为我在往世，也是小时候，很疯，抓小猫咪去浸水，希望教它游泳。但是它不会游泳，险些被我害死。所以禳灾祛邪没有捷径可走，只能勤修功德，自己来消业。”这意思很明白，就是让陈德亮罢手。

“你说得也没错。”陈德亮微笑着答道，“妖精、鬼魂和魔怪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么吓人，他们的生活常常和人一样，有些一直游荡，有些坐着观赏风景，有些开店，有些种田，有些谈恋爱，有些已经结婚生子，有些甚至在为人服务，像是泰国小乘佛教里说的，被地居天人长官派去守护各地的财富……他们和我们并行不悖，我们不去招惹他们，一般就能和他们相安无事。可谁能保证每个人心中住着的都是天使而没有恶魔呢？一个人心里肮脏阴暗，妖精、鬼魂和魔怪就会不请自来了。”

“素珏年轻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一旁的林汉水小声对陈德亮说，其实心里开始动摇了。“吃饭的时间到了，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我带你到一家馆子，那里有你原来最爱吃的……”

“马上就完了。”陈德亮却不为所动，直盯着钟素珏那个方向。“我们先借一步说几句话，你让他们别走开。”

“好吧。”林汉水勉强应允。

一楼有间小房，是林汉水休息用的。他们俩到了小房里，掩上门。

“张文刚到底是什么人？”

“是华章和素珏的介绍人。素珏婚前跟他是同事，他们都在正大集团（卜蜂集团Charoen Pokphand Group）做事。”

“他怎么到你这里来了？”

“正大把他给辞了，我们正好缺人，素珏说他帮过我们，就让来了。我以为他见过大世面，在我这里做不长的……”

“什么时候来的？”

“华章跟素珏结婚不久就来了。”

“我清楚了。等一下请你千万不要阻止我，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行不行？”

“行吧。”

出了小房，陈德亮径直朝钟素珏那里走去。可到了她面前，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射向张文刚，脸上仍挂着笑容。张文刚就有些闪烁。这样相持着，大家正觉得奇怪且有些不耐，陈德亮突然挤开钟素珏，扬起手，向张文刚的头顶狠狠地一掌拍去。因为陈德亮比张文刚矮，陈德亮为了这一掌不得不向上跃起。这一击之下，张文刚顿时下挫一尺有余，眼睛只和陈德亮的肩膀平齐了。众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陈德亮旋即揪住张文刚的头发，把他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你们看。”

林汉水领头，大家战战兢兢地围过去。只见张文刚的后脑勺上有一撮白毛。

“大师，求你了……”张文刚哀求道，“不要拔掉它，我这就走，再也不来这里了……”

“你再来不来这里都要把它拔掉，留着让你再去害别人吗？”陈德亮闪电般一扯，那撮白毛已在他手上。张文刚龇牙咧嘴、眼珠暴凸，状极恐怖，形似恶犬。陈德亮从腰间解下一个小葫芦，把那撮白毛放进去，问：“素珏右乳下是不是也有几根白毛？”钟素珏红了脸，微微点头。“你中毒未深，还有救。不过也不要耽搁了，请两位姑娘这就去帮你拔掉。”钟素珏不敢怠慢，拉着两个女孩急忙上楼去了。“跃龙，把你的左臂抬起来给爷爷看看……”林跃龙乖乖地抬起左臂。他左臂内侧近腋窝处，还真有几根半白不黑的细毛。陈德亮轻轻地捻着那几根毛，趁林跃龙不备，猛然一扚，林跃龙哇地一声哭起来。这是他出生后第一次发出声音。

到这时，林汉水彻底服了。

“阿亮啊，原来你得道成仙了啊。”

“谈不上成仙，只是炼成了一些管用的功夫。”

“幸亏你来了，要不然……”

“还是来晚了些，嫂子、大侄子都没见到。”

“这也是命吧……说这些也没用了。你在我这里多住些天吧，我们好好聊一聊。”

“看情况吧。”

“街尾的赖家，也说是闹鬼呢，说不定你可以去帮他们看看。”

“我主要是看风水，降妖打鬼是业余的。”

“你说这，我也奇怪呢。你是说你师父教你的是看风水，怎么看妖怪也这么厉害呢？”

“啊，看风水跟看人道理是一样的。你可以说师父没教我辨认妖怪，是我自学成才的。这些年我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过去这四十多年刚才我没多说，有机会再聊。总之呢，我吃的苦啊，你难以想象。我的人生经历就是我的八卦炉，练就了我的火眼金睛。但没有师父教我的那些基本道理，我也不会开悟，那经历再多也没有用，所以，还是要感谢师傅。”

“你真是个好人，谦虚，知恩。”

“过奖，过奖。”陈德亮终于得意地大笑起来。刚笑了几声，又叫起来：“糟糕，那妖孽哪里去了？”

闻言，大家四下张望，果然不见了张文刚的踪影，不禁大惊失色。

“这怎么办？”

“也不用太担心。他后脑勺上的毛已经被我拔光了，化不成人形了。我们里外搜一搜，可能他还没有逃远。”

大家立即行动。钟素珏拔除了胸前的毛，和那两个女孩也一起参与进来。楼上楼下都没发现那家伙。开了店门，分头在街上找。蓝雅在不远处的一个垃圾桶旁，看到有一只灰色的怪物，趴在那里瑟瑟发抖，就喊陈德亮过去看。

“就是他。”陈德亮跑过去，马上说。

“这是个什么玩意啊？”雯子说，“像狗不是狗，像狼不是狼，像狐不是狐。”

“这就对了，要不怎么说是妖怪呢。”陈德亮从裤裆里掏出一根绳子，套上那怪物的脖子。

“莫在这里……”林汉水连连摆手。

“我不会在这里杀生的。”陈德亮眨巴着眼，“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勒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