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本县，接着是外县，后来远至外省，先后听说大兴镇出了一个龙女。

大兴镇依傍量子湖，因渔而起。由于过度捕捞，近年资源衰竭，加上政府也意识到保护生态的重要而采取了许多禁渔措施，出产锐减，镇子也日渐冷清了。不过，绝大部分年轻人外出闯荡，挣了钱就回家盖新房，其面貌倒是日新月异，只是欠缺人气而已。

在十有八九都住上了新房的情况下，距离闲置多年的国营水产公司码头半里地、紧靠湖边的一座两进砖瓦房，就以它千疮百孔的破败特别引人注目。

房子的主人叫白玖玉，五十九岁，面黄肌瘦，眼凸牙龅，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神情恍惚的病相。她丈夫早年的一个寒冬溺水而亡，两女均远嫁他乡，一子十年前去沿海打工，再没有回过家，所以常年独自一人生活。

一天，白玖玉突然在自家门口正襟危坐，叽叽咕咕，说自己是目罗龙王的私生女，东海龙王大女儿天妃的表妹。父女终于相认，龙王爷还给了她很多法力，让她掌管量子湖，凡受量子湖福泽的人都要给她进贡，不然会有灾祸降临。

开始大家听了哈哈一下，戏谑道，有本事先把自己的儿子找回来，让龙王爷把外孙也认了。可等白玖玉锲而不舍地念叨了个把月后，有人便犯嘀咕了——万一他妈的是真的呢？于是有人给她送去一些贡品，一碗饭一盘菜，甚至鸡鸭鱼肉什么的。她不是穷得常捡烂菜叶吃吗？

白玖玉蛮有神仙风范，有好东西不吃独食，而是喊人一起分享。她厨艺不错，又是白吃，一喊还总有人去。慢慢地，她那破房子里热闹起来。

人一多，嘴就杂。说法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神奇，舆论渐渐偏向白玖玉。人们说起她便眉飞色舞、活灵活现。镇人大主任洪琪肱的小姑娘洪娟本来在省城开餐馆，主打淡水鱼系列菜，颇有些局面。后来嫁了一个东北人，说是家里做奶粉的，生意大得很，能在芒果台冠名选秀节目。关了餐馆去了东北，三年就离了，儿子判给了男方，鸡飞蛋打。洪娟回来散心，被小学同学拉到白玖玉那里，没说几句话，就痛哭流涕，在白玖玉脚前跪拜不起。这事轰然传诵，一下让白玖玉家门庭若市。

房子被粉葺一新了。添家具了。龙王爷的画像挂起来了。香烛昼夜不熄了。烟火缭绕中，白玖玉接受一批一批参拜者，煞有介事。求财求寿、求福求禄、求子求爱、考学进阶、问凶问吉……都去找她。镇外开山三百多年的秋蝉寺，往日有些香火的，白玖玉一出，便门可罗雀。然后，供养不受物资了，只收钱款。还在房子旁边搭了一个大棚，三个中年妇女在棚子里熬粥煮面售卖，说粥面经龙女点水念咒，其福无量。粥十五块钱一碗，面二十块钱一碗。

也有人不以为然。镇团委副书记周黎明，大学毕业回乡创业养甲鱼，就对此嗤之以鼻。他妈到白玖玉大棚里买了一碗面，屁颠屁颠地捧回家给他女儿吃，他勃然大怒，跑去把白玖玉痛斥了一顿，说她骗些村夫愚妇也就忍了，竟然坑害祖国下一代，定不放过她。

一些忠实的信徒赶紧商量怎么对付周黎明，白玖玉说：“莫慌。他敢冒犯神灵，我今晚让他们家的王八死光光，让他晓得我的厉害。”信徒们欢呼雀跃。

第二天，有几个信徒到周黎明的养殖场去偷看，发现他的甲鱼都还活得欢实得很，不解，回去跟白玖玉说。白玖玉说：“最近太忙，累着了，昨晚还有点拉稀，大概是肥肉吃多了，就歇得早一些，没空施法。没关系，先饶他几天，端午节快到了，等那天，我让张天师来一趟，把他们家刚生的王八蛋都给他端了。”信徒们听了很解气，可有个别人似乎还有点怀疑。白玖玉眯起凸眼，慢条斯理地说：“就这样定了。端午节那天，不光要惩罚周黎明，我还要张天师显露真身，与我携手登坛，好好证明一下，看哪个还不服。到时候，跟我过不去的、跟我三心二意的，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消息让大兴镇顿时炸了锅，一连好多天，无人不说张天师，无人不说白龙女，但凡说起，无人不唾沫横飞。大家翘首以盼，有人都无心做别的事了，天天掰着指头数，离端午节还差几天。

周黎明听说后，也在养殖场做了一些防范动作。问他是不是也相信了，他不承认，说只是不晓得那个巫婆要搞什么鬼，不敢大意，以免阴沟里翻船。

端午节终于到了。太阳出来，红得像血。白玖玉早已宣布，张天师午时降临。到了上午九十点钟，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兴镇人头攒动，几乎全镇的人都涌到了白玖玉的房子那里，还有不少闻讯从外地赶来见证奇迹的。洪娟组织了护法队维持秩序。周黎明把他妈和他女儿反锁在家里，跟她们说，这是非法集会，会出事的，不能去引火烧身。他妈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求张天师不要见怪，放过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巳时三刻，白玖玉穿一身大红绸衣裤，在信徒的簇拥下，从屋里缓缓走出，登上门前临时搭起的木台。人群一下鸦雀无声，一起盯着她。她手里拿着一把大鹅毛扇，摇头晃脑，念念有词。眼见午时就快到了，大家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儿不敢出。

就在这时，一艘柴油艇急速驶来，艇上站着一个肥头大耳的青年，白衣飘飘。那青年双手背后，而小艇无人驾驶却能够动静自如，马上把大家镇住了。

“你们不要信这个女人。”青年高声道，并不下艇。他声音宏亮，仿佛装了个大喇叭。“目罗龙王根本没有认她是女儿。本来还想给她机会的，正在考验她。没想到她竟然急不可耐，在此招摇撞骗。龙王爷很生气。”大家一听，傻了。青年微微曲身。“东海龙王是目罗龙王的上级。我是东海龙王最小的儿子貔貅，你们晓得吧？”大家纷纷呼应：“晓得，晓得。”青年颔首微笑。“父王派我专程到这里，就是要正式宣布，把这个败类永远逐出龙宫。”青年转向白玖玉。“你服不服？”

刚才还神气活现的白玖玉，刹那间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瘫软在地。青年仰天大笑。笑声中，柴油小艇倏忽而逝。

不久，大家打听到，九十九里外的乌冈宫是专门供奉貔貅的。于是，那里的香火一天旺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