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金生长身玉立、鼻直口方，通文达艺。既是一表人才、聪明能干，自然有些心高气傲，寻常女子看不上。

然并卵。先是，高考发挥失常，只读了个二本。毕业后，进了一家中央企业，单位不错，领导器重，憋着劲要大干一场。但不到两年，赫赫煌煌的公司说垮就垮了。后来换了好几个工作，皆不如意，如今是个滴滴司机。这样的条件，已让几位姑娘叹息而去，三十五岁了，还是没有钻石的王老五。父亲早逝，他与老母蜗居在一套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两居里。他自认运蹇时低，不过倒没怨天尤人，心态还算平和。

对面老蔡家，卖烧饼月入三四万，挣了钱，另置阔宅搬走了，不久把房子租给了一对父女。这对父女深居简出，入住数月，顾金生还无缘一见。一天，他跑了个长途，傍晚回家，竟见一女子从自己家里出来，一瞥之下，惊为天人，困倦顿消。可女子艳若桃李，冷如霜雪，对他视而不见，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似乎她刚出来的地方，跟他没一毛钱关系。

赶紧问他妈。原来，他妈头晕得厉害，怕有什么三长两短，想给他打电话，却怎么也开不了手机了，就去敲对面的门——先前跟老蔡家，你来我往，亲热得很的——女子开了门，听明来意，请他妈回去，并跟了过来，摆弄了几下，发现是手机没电了。这不，才才充上电，他就回来了。

“好奇怪。”他妈说，“也帮了忙，还蛮耐心的，可生怕我进了她家的门的样子。”

“现在的人比较注意保护隐私。”

“哪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

“隐私不等于是见不得人的事。”

“反正还是老街坊好。不过，那丫头长得是真不错。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我晓得你在琢磨什么。省省吧。头晕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医院？”

“这一折腾，好像又没事了。”

还没儿媳妇是他妈最大的心病，已着急到只要是蹲着撒尿的就行的地步。晚餐他妈包了饺子，煮了一盘给对门送去，他没拦住。妈转回来时，似乎战果颇丰。

“我进他们家了。我不管那么多，硬是挤进去了。”

“丢人现眼。”

“我送饺子他们吃丢什么人？这叫热情。他们家像是很穷啊，就着老蔡家不要的一些旧家具，正吃饭的时候冷火秋烟。父女两个，一个靠在床上发呆，一个抱着电脑愣神。”

“没聊聊？”

“想聊聊不起来啊，父女两个都金口难开。那丫头说是在网上卖韩国的化妆品。那挣钱吗？”

“不晓得。饺子他们收下了？”

“有什么不收的，正好解决他们一顿饭。可一个谢字都没有。”

母子俩都觉得没必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于是便如以前一样，跟对门疏淡起来。

不久，顾金生交了一个叫秦小狄的女孩。秦小狄是他的一个乘客，才二十岁，高大丰腴，并不是他钟意的类型。一次唱歌到很晚，他带秦小狄回家，和对门女子迎面相遇。错过之后，她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对视了一眼。然后秦小狄对他说，没想到他们这里还隐藏着这么一个妖精，他没答话。当晚，秦小狄数次提到对门女子，他一问三不知，却梅开二度，好像憋着一股火。

其实对门女子深更半夜外出，使他的好奇心复炽。有时收班后，觉得时间合适，他会在家附近抽棵烟，盘桓一会儿，希望能再次碰到她，探个究竟。有一天，没等到那女子，可秦小狄冒了出来，满脸是血，一只眼肿得只剩一条缝，跌跌撞撞地往他家去。他从隐蔽处出来，拦住她。

“我靠，怎么回事？”

“你们对门那个妖精……”秦小狄涕泪和着血，滴答滴答。“她她妈的不是人，真是个妖精啊！”

这样子，他直接把送医院了。

第二天，顾金生借着这事，去找对门女子说理。她把他堵在门口，他坚持要进屋，理由是敏感话题，楼梯口人来人往不方便说。她没坚持，侧身让道。

“打得太狠了。”

“我先警告她了。”

“那也不至于……几乎打残了。”

“这样她才记得住。”

“我要是无法容忍呢？”

“是吗……我可是帮你打的。”

“太扯了吧？”

“她对我动手动脚。”

“什么意思？”

“她是你女朋友啊。”

说话惜字如金，太多留白。亏他聪明，稍加玩味便会过意来。他愣住了。再一回想，每次做，秦小狄似乎确实都兴致缺缺。他怏怏而返。好在从未把秦小狄当成靠谱的女友，因而当即便拿定了主意，与她一刀两断。而通过这一回合较量，他竟觉得增进了对对门女子的信赖和亲近，并且毫无理由地，觉得反之亦然。弄清她底细的心情更加迫切，在门外守候更频繁。半个多月后，深夜十二时许，当女子急促地敲响他家的门时，他正在外边抽烟。相距几十米，敲门声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居然就听到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

是女子的父亲晕倒了，她请他帮忙，开车把其送往医院。他二话不说，主动把她父亲背到车上。路上，他父亲把尿溺在车上，他装作不知道。到了医院，仍是他背她父亲。

医生开了一串检查项目，她说都不用。她说她父亲就是饿的，直接吊葡萄糖就行了。年轻的值班医生火大，要赶她出去。她老神在在，只是默默地盯着医生。仿佛有股魔力，相持了几分钟，医生竟就照她说的做了，仅让她多签了一份担责书而已。顾金生悄悄跟她说，这样恐怕不太好，即便医院想赚检查费，万一呢。她说她心里有数，她父亲的病根谁也治不好，只有他自己能治。

由此，形势开始朝顾金生期望的方向发展。女子又请他帮了两次忙，一次换网线、一次疏通卫生间的下水。卫生间马桶旁有一摞《三联生活周刊》，他向她借了两本。这些不再显得突兀生硬。他还知道了怎么称呼她，甄珍，她把这两个字写给他看。但一如既往，她还是从不表示谢意。

最终，她父亲还是死了。这时，他才得知她父亲年仅五十七岁。他曾以为她父亲有七八十岁了，她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岁左右，这使他想象过许多他们的故事。

一应丧葬事务，理所当然地交给他去办了。也简单。没有一个吊唁者。第三天火化。没有墓地，他陪她把骨灰撒到长江。

随后月余，甄珍如从人间蒸发，敲门无人应，音讯全无。她一直没跟顾金生互留过手机号，他甚至没见过她用手机。他不禁抓狂，车都无心开了，满城找她。他往最坏的方向想，跑遍了城里的夜店，还真就在一家夜店门口逮着了她。灯红酒绿中，她肉丝薄衫，红唇如焰、媚眼惺忪。他如刺在心、如鲠在喉，撵上去喂了一声后，木头般矗在她面前，五味杂陈。

“你明天这个时候到我家吧。”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说。“现在我有事。”

“你家在哪里？”他不无嘲讽。

“你以为呢？”

不等他再说，她已经没入夜店幽黯的门洞中。

翌日，恨怨未消，他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按时赴约。门应声而开。她一袭丝质黑色吊带裙，曲线若隐若现，与头晚又是别一样性感。他前嫌冰释，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已被她牢牢锁定。她拿出一瓶红葡萄酒，让他开了，每人倒了大半杯，碰一下，一饮而尽，尔后不发一言，牵着他到了卧室，褪去长裙。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然而，他不得不竭力压制冲腾而起的欲火，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你这是谢我吗？”

“要谢我平时不晓得谢你？何必这样？”

“说实话，我不理解。”

“想多了。”

“你跟我玩文字游戏。”

“这游戏成本可太高了。非要扫兴吗？”

“也是。”

“其实，”她把他拉向自己。“我早想这一天了。”

头一次，他见到她示弱了，这使她愈发动人。他一把抱住她。

相拥直到天明。他醒来时，她正看着他。

“你该走了。”

他要吻她，她用手一挡。

“再怎么找你。”临去前他问。

“不用找我了。”她仍躺在床上。

“没有下一次？”

“是的。”

“我料到了。”他长叹一声。

回家后，他卧床不起，连发三天高烧。他妈要他去看病，都要给他跪下了，他还是不从。他套用了她那句话：“我心里有数。我的病谁也治不了，只有我自己能治。”

第四天凌晨，昏昏沉沉中，他被一个东西砸了一下，一激灵，睁眼一摸，是包着一粒小石子的纸团。纸上写着：“去你车那里。”身体仍虚，他拿了车钥匙，挣扎着往外去。他妈被惊起，追问他去哪里、病好了没有，他不理睬。天麻麻亮，街上行人稀少。到得路边车跟前，并不见她的人影，引擎盖上，有一个双肩包。打开双肩包，里面是一个笔记本电脑、信封装着的一打钱和她那件黑丝吊带裙。东西就这么放着，人不会走远。他把东西放进车里，要再搜寻。这时，一辆白色小车从身边驶过，待他下意识地顺着车行方向望去，就见前方巷子里闪出一个人，戴墨镜，穿连帽衣，帽子遮住了大部分脸。不用细看，他便认定是她。可不等他喊出口，她就钻进停下的小车，快速离去。他赶紧上了自己的车，跟了上去。

打火掉头耽搁了一点时间，白车已在半里开外。恼火的是，凭他车技了得，紧赶慢赶，始终无法迫近白车。

一轮红日浮出了天际线，街上熙攘起来。白车驶上最新建成的那座长江大桥，在桥中间突然停了下来。他松了口气。可他正要减速，却见她下了车，奔向桥栏。在桥栏边瞬间停顿后，她翻过桥栏，纵身一跃。

眼睁睁地，顾金生看着她像一只折翅的鸟，向下坠落。

很快，桥面被各种车辆堵得死死的。

留给顾金生的电脑没设开机密码，删得干干净净，桌面就是这样一段话：

见字如面。必须给你一个交待了。我父亲原是大学教授。有个老板邀他主持一个芯片研发项目。老板想以偷梁换柱的手法作假，我父亲坚决不从。老板栽赃，反诬我父亲盗版外国技术。缠讼两年，我们输得倾家荡产。其间，我母亲找老板论理，竟遭老板唆使手下奸污。我母亲不堪其辱，投江自尽。我父亲生性刚烈，陨雹飞霜，生之信念分崩离析，只求速死。你我萍水相逢，是幸也是不幸。深仇大恨，非报不可，岂能让爱成羁绊。父已往生，正该我放手一搏。至此，诸多苦衷想必无须多言了。如你能看到这段文字，那证明公道尚存——我已大功告成，追随我父母去了。

网上很快有了新闻：

龙鑫董事长刘明在一所私人俱乐部包间内被刺身亡。凶手手段残忍，为行刑式割喉。同日，刘明的妻子死于自己家浴缸中，死因窒息。初步判断两起凶案为同一凶手所为，但动机不明。凶手作案后逃逸。据俱乐部案发时在场的一位娱乐界女士称，凶手应为女性。该娱乐界女士也受了伤，不过生命无碍。这也使此案更加引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