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灯的别墅位于著名的豪宅区。右手邻居家的男主人叫梅落途，原来在公安局工作，后来开采建筑砂石发了财，辞去公职，一心一意做起生意。两家少有往来，点头之交而已。

梅落途的房子几经改建，不断往高处、往四周扩展。别人家里的事，周文灯虽然看不惯，也只是在心里哼一声算了。不料梅落途不知收敛，竟用一道铁栅栏，把他们两家之间的一块公共用地，圈进了自家院子。这一下周文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一纸投诉告到城管。

城管来了七八个人，呼啦啦就把那铁栅栏拆了，勒令梅家恢复原样。周文灯夸赞城管效率高，却不知道早有人通风报信，告诉梅落途是谁谁谁告的状。

于是，梅落途的老婆，一个粗门大嗓的女人，有事没事冲周文灯家骂街，各种肮脏下流的字眼如江河大海绵绵不绝。梅落途倒不露声色，冷眼旁观。过了一段时间，骂街渐渐消停，可突然有一天，两名警察敲开了周文灯家的门，咔嚓，一副锃亮的手铐就铐在了他的手腕上，罪名是，放步科技传媒有限公司拥有的视频APP上，传播淫秽音像制品牟利。

放步科技传媒有限公司是周文灯十年创业的心血，刚刚赢得风投两千万美元的投资。公司旗下的业务，一向以高雅品味为标榜，没想到竟掉进了低俗的陷阱。有人在视频APP上放了两张图片，一张是一只萌态可掬的鸡娃，一张是一个骑摩托的猛男。这实际上是两个链接，点开鸡娃，是一部九分多钟的小女孩沐浴短片；点开猛男，是一部长达四十多分钟的爱爱毛片。不到一个小时，公司工作人员就发现并删除了这两个链接，但播放仍达到了几百万次。证据确凿，周文灯百口莫辩。警方说，要么罚款一百万，要么提起公诉，听判。

这分明是有人陷害呀。就这么着乖乖地交出一百万罚款，实在心有不甘。周文灯有一个律师朋友，姓石，女士，挺能干，得过全国先进律师称号。他要老婆麦琼赶紧把石律师请来。磨蹭了两天，麦琼告诉他，石律师人在美国，来不了。同时，麦琼带去了一个男的，西服革履却满口方言，口齿不清，气得周文灯把麦琼一顿臭骂。

麦琼是周文灯的第二任妻子，才二十多岁。这么大的事交给她办确实靠不住，他便让她急召至友成大旺。成大旺和周文灯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成大旺兄弟姐妹一大群，小时候家里穷，常到周文灯家蹭吃蹭喝。成大旺大学没念完，一直没个正经职业。他对钱财不上心，热衷于游山玩水，然后拍些照片，写些旅游攻略、心灵鸡汤，换些银子。这样，他竟也混出了一点名气。

说曹操，曹操到。不等麦琼呼叫，成大旺从非洲回来，去找周文灯喝酒，听麦琼如此这般一说，立即赶到拘留所。到了拘留所又落实了一些细节，成大旺说，这事不用打官司。

“我在北京有个朋友，在管这事的部门供职，说得上话的。”成大旺说，“我去找他，只要他们那里证明你无罪，这边就得放人。”

“有把握吗？”

“那我不敢说，起码你信得过我吧？另外，恐怕也得花些银子，不过肯定要不了一百万。”

“钱是小事，关键是还我清白。”

从拘留所出来，到麦琼那里去拿钱和相关资料，接着便乘高铁往北京去。在车上写了一个情况说明，妙笔生花，情理并茂。到了北京，来不及休息，先找朋友。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具体管事的，是个年轻干部，态度倨傲，见面就声称，不徇私情，别想着拿钱摆平。请吃饭不吃，请喝茶不喝，只在办公室里谈。成大旺不得不低三下四，耐心解释。花了半个多小时，在不断有人进去请示汇报的情况下，总算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领导说明白了，让成大旺把材料留下，回去等信儿，并撂下一句话：一切照规矩办。出了办公室，到得无人处，成大旺塞给朋友十万块钱。

“好像是个不粘锅啊。”成大旺说，“好干部就没人情味吗？”

“丫的感觉正好的时候，你得允许他装装逼。”朋友说。

“照规矩办啥意思？正面理解还是反面理解？”

“这你就不管了，我心里有数。”

在北京溜达了一天，打了两个电话问消息，朋友说哪有这么快，要是这么容易你花十万大洋冤不冤？你要忙你先回去。一想也是，便打道回府，向周文灯复命。麦琼找他要十万元的收条，他跟周文灯说起这事：你媳妇是傻还是怎么的？这种事能留下罪证吗？周文灯说，她就一小丫头片子，你我的感情她哪懂，别跟她计较。

过了近一个月，北京的朋友来电，说相关公函、文件直接发给公安机关了，放步公司只担失察、懈怠之责，公开检讨、限时整改、罚款十万。又过了几天，警方放人，当时拘捕周文灯的一个警官到场宣读决定。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那警官说，“我们只是具体办事的，夹在中间很为难。”

“我懂。”周文灯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我不会怨你们。”

“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吧。”

俩人握手。

回到家里，刚下车，兴许是梅落途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主动跟周文灯打招呼，还递烟。

“我不抽烟。”

 “谁坑了你？真他妈够狠的。”梅落途自己抽起来。

“老天有眼。来日方长。”

“没错，还有大半辈子要混呢，小心为妙，免得再栽跟头。”

无意一瞥，周文灯发现那道铁栅栏重新树了起来，围进去的公共用地被开垦成了菜园，一大片蔬菜长得绿油油的。进了自己的屋，他立即大骂起来：这是他妈的什么事啊，牛鬼蛇神都他妈人五人六的，横行霸道……他发誓要跟梅落途斗争到底。成大旺劝他，强梁世界，本无青红皂白，与其跟小人混斗一气，不如另辟蹊径。

“哪有世外桃源？”周文灯仍是气咻咻地骂个不歇。“大洋彼岸？”

“我没那么天真。”成大旺说，“你的思路仍然都是入世的，干吗不往出世的方向考虑考虑呢？”

“出世？”

“这些年我各处周游，可以说是勘破红尘了。说实话，这一年来，我主要都在为这事做准备，已经只欠东风了，要不是你的事耽搁了一下，我现在可能已在白云深处落发为僧了。”

“出家？”周文灯头摇得像货郎鼓。“一了百了？”他先苦笑，进而大笑。“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办不到。”他环顾他富丽堂皇的家。娇妻，还有钢琴上他和前妻的儿子的照片。“你也赶紧打消这个念头吧。那好玩吗？”

哈哈哈，成大旺不再说什么，跟着大笑起来。

第二天，周文灯去上班，发现自己离开不到两个月，公司已乱成一团。员工工资没发，有些钱却不知去向，人心浮动，怨声载道。这段时间由麦琼协助公司副手颂德代管公司。问颂德怎么回事，颂德说都是麦琼怎么说就怎么做。问麦琼，她张口就哭，嚎啕道，都是你惹的祸，我为了捞你身心交瘁，你还好意思向我兴师问罪。没辙，把追究责任先放到一边，收拾摊子要紧。

没多久，成大旺的弟弟来找周文灯，说成大旺出家去了，留了一张纸条给老婆，称两个闺女就托付给她了，要家里人把他忘掉，只当从来没有他。周文灯脑壳一炸，跟着赶到成大旺家。成大旺的两个闺女在客厅看电视，一个歌手选秀节目，他老婆在卧室看手机，都跟没事人一样。让他老婆把事情具体说说，她说没什么好说的，他就不是个凡胎，心里就从来没家。周文灯说，你倒蛮理解他，成全他这个奇人。成大旺的老婆喷道，狗屁奇人，他就一害人精，我们娘仨前世欠他的，专害我们。周文灯无语，闷坐了半晌，让成大旺的老婆有困难只管开口，起身告辞。

从此成大旺杳无音讯。他再次出现，已是两年以后。他带着一个徒弟，剃了一个板寸头，一身藏传佛家僧侣的红袍，加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名字变成了阿旺，别人尊称他阿旺仁波切。放步公司重新走上了正轨，蒸蒸日上，志得意满的周文灯叫了一帮朋友，设宴香格里拉酒店，欢迎成大旺。问成大旺忌不忌口，他说不忌。可点了一大桌山珍海味，他只拣几样清淡的尝了尝。

阿旺仁波切是中心的中心，人都围着他，问这问那。他大多微笑不语，最后周文灯再三请求，他才给每人送了一本他写的书：《最晚也不晚》，道：“各位要求福、求禄、求寿、求财，这没错，不过今天不是合适的场合。今天就是吃吃菜、喝喝酒、聊聊天。如果有缘，我希望我们能在我的道场相见。在那里传法、灌顶、看病都行。各位空着手去，只带一颗虔诚的心。我不要钱。在藏地我一天可以收几千头牦牛。汉地更是很多地方请我，拿着成捆的现金请我。可钱对我有什么用？所以，各位去我的道场，不为利益，咱们好好修行，好好念经，就这个样子。到我那里，我会尽地主之谊。当然，道场里住宿饮食都很简单，绝对没有今天这样的排场。”他扫了一眼酒席，大家的脸居然都红了。“但简单各位应该都没问题吧？”他接着说，“去我们那里就是要简单。米拉日巴更简单。寂天菩萨更简单。释迦牟尼佛六天没吃的……我还是说多了。好了，各位吃好、喝好。扎西德勒。”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觉得这番话通俗易懂又高深莫测，绝对是高僧大德啊。

当晚，成大旺就下榻香格里拉，周文灯埋单。周文灯没回家，与他抵足长谈。没外人了，周文灯吐苦水说，虽然事业越做越大，可压力巨大，总感觉所谓成功是一栋建在沙堆上的大厦，每天都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不如随我去。”成大旺说。

“是吗？”周文灯心中一凜，感觉他话如利刃，直杵内心。“真是好朋友，都当活佛了还惦记着我呢。可惜我没那个慧根，你别在我身上瞎费工夫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只有金银忘不了。只有娇妻忘不了。只有儿孙忘不了……”

“神仙有多好，你倒是讲讲呀。”

“百闻不如一见，去了不就知道了？”

“得，得，我就是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你教教我，有妻有女，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呢？”

“你看到的都是现象，没有看到真相。哪是我抛弃了别人，明明是别人抛弃了我啊。”

“你跟我说话不要云山雾罩，这么聊，我累。”

说着，周文灯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头一歪，睡着了。

翌日，想起公司有两个会等着，天蒙蒙亮，周文灯便悄悄爬起来。回到家叫保姆，让保姆弄点吃的，刚开口，保姆却把他往外推，说哪里来的野和尚，怎么随便往人家里闯。麦琼被闹醒，披衣出来看，认出是成大旺，一边请他坐，一边问怎么回事。他一脸懵圈，说我是文灯，不是大旺。麦琼说你不是开玩笑吧，让保姆拿来一面镜子。他接过镜子一照，目瞪口呆。俄尔恍悟，定是成大旺施了个移魂法，置换了两人的身体。麦琼说，你虽然是文登的好朋友，可来这么一出，也不知你是疯了还是别有居心，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他不禁在心里骂，草你丫的，想要我出家也不能这么干。没得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得去找成大旺。

急急忙忙再到香格里拉，成大旺不见踪影，他徒弟在对着天花板大唱《潇洒走一回》。他徒弟说，上师先行一步了，知道你还会来寻他，特地让我在这里等你，咱们这就去追吧。

原以为顶多追到机场，哪想到，这一追，先飞机，后火车，再汽车，硬是追了几千公里。一路上成大旺的徒弟要吃要喝，要好吃要好喝，还要周文灯买了一部手机。整整耗时一周，直到四川德格境内，雀儿山西麓，名为八德寺的成大旺的道场。

时值五月，山花满路，百鸟争鸣，那里不像西陲边地，倒似人间天堂。成大旺的徒弟进去通报，成大旺旋即出来迎接，果然是周文灯模样。

“来得正是时候。”成大旺不容分说，拉着他往里走。“有几位北京的女士来造访，我的皮囊被你用着，你快去帮我接待一下。”

“我对佛教一窍不通，怎么接待？”

“不碍事。你就说刚从汉地回来，实在太累了，改日再见，让她们先去歇息。”

周文灯还要推脱，却被成大旺一把推进一间书房。五六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拥上前来，神情激动，左一个大师、右一个大师地叫着，有的眼里还噙着泪水。周文灯只好打起精神，把成大旺教的话说了一遍。那些女人恋恋不舍，非要给他献上哈达才肯离去。他端坐在椅子上，女人一个个地，单膝跪地，把哈达挂在他脖子上。她们丰腴的身体挤压着他，香气熏陶着他，秀发撩拨着他，使他恨不得收回刚才的话，继续跟她们周旋下去。

女人们一离开，成大旺便进了书房，夸周文灯扮自己扮得不错。

“我就在隔壁听着呢。”他说，“有那么一会儿，我都弄不清你是成大旺还是我是成大旺了。”

“你是成大旺，我是阿旺仁波切。”

“对对对，说得好。做阿旺仁波切感觉如何？”

“好得很。”

“那就别走了，留下来，保你会成为仁波切。”

“还是饶了我吧，妻儿老小，还有公司一大帮子人，指着我糊口呢，还别说政府对我寄予厚望。赶紧的，把我的皮肉还给我，我把仁波切的贵体还给你。”

“这是小事，不急在眼前，先喝茶。”

随即吩咐手下上茶。上好的绿茶。成大旺说他还是喝不惯藏茶。别喝茶边聊，生死契阔，漫无边际，直至夜色四合。

舟车劳顿，渐感疲乏，瞥然一盹，周文灯忽觉与成大旺身体异位，一摸下巴颏儿，光溜溜的——成大旺是络腮胡——知道魂魄归本了。于是对成大旺说，好好睡一觉，天明便启程回家。成大旺说，既然你归心似箭，何必等到天明，我让你即刻便到家，顺便见识见识我的本事。周文灯不信，成大旺叫他闭上眼睛，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仁波切不是混饭的……周文灯甫一合眼，就觉失重一般，有点难受。不过只是瞬间，成大旺又叫他睁眼。他睁眼一看，赫然已在家门前。

“我就在门外等你一刻钟。”成大旺说，“如果平安无事，我就回我的雀儿山。”

深更半夜，周文灯应允了，就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摸索着上楼，上了半层，发现卧室的灯亮着，并隐约传出嬉闹声。潜伏过去，耳朵贴着门一听，果然是男女调笑。周文灯悲愤填膺、怒不可遏，一脚踹开房门。两光溜溜的身体，正绞作一团。男人竟是颂德。

“我草泥马！”周文灯操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就要砸。

颂德从容穿衣，直视着周文灯，眼里不无讥讽。这个山东大汉不仅相貌堂堂，且孔武有力，一身肉疙瘩。周文灯自忖打他不过，便把灯砸在地上，转而揪住麦琼的头发。

“松手。”颂德喝道，“打女人算什么屁？”

一想也是，就顺势把麦琼狠狠一推，回吼颂德：“这里有你他妈说话的地方吗？滚！”

“劳驾。”颂德起身，把周文灯别到一边。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麦琼：“我的车钥匙呢？”

闻言麦琼光着屁股就帮颂德找钥匙。

“你也给我滚！”周文灯发指眦裂，喑恶叱咤。

“到底谁滚啊？”麦琼说，“别忘了，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刹那间，周文灯心灰意冷、万虑俱寂。不在于房子在麦琼的名下，而在于，她那毫不在乎的表情。同时，他仿佛看到成大旺在门外拈须微笑。不由自主地，他狂奔而出。

“大旺，等等我……”

门外台阶上，一脚踏空，蓦然醒来，原来身在香格里拉酒店。旭日初升，窗外人哗车喧。

“叫我干吗？”成大旺看着他，果然在微笑。

“做了个噩梦，乱七八糟，吓死我了。”

“人啊，都是这样，做梦的时候以为是真的，醒来了又以为是做梦，没办法。”

“你是说，那都是真的？”

“这个人是谁？”成大旺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周文灯。

手机上播放着一条视频。在一辆路虎车上，一对男女交股呻吟。光线昏暗，但正是麦琼、颂德无疑。

“你哪里来的这个？”周文灯把手机还给成大旺。

“你不问它的真假，却问它的来源，可笑啊。”

“真假、来源都不问了。”周文灯默然许久，走到窗前。“忍事最乐。阿旺仁波切，是不是能阔袖一举，就把我带到雀儿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