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和老伴总是下午四点视频。那是伦敦时间早上八点，老伴已经起床吃过早餐了。这天，才中午十二点多，老伴就呼他了。

“怎么啦？有事么？”他接通视频，有点紧张。

“没事，睡不着。”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老伴依稀可见。她靠在床上，灯没开，也没什么异状。他心稍宽。

“就你么？”

“这个时候，还能有哪个？小菁说她上班前会来一下医院。”

“要不，我吃了饭再跟你聊吧，炉子火还开着呢。”

“那你去弄你的吧。也别吃了饭聊了，吃了饭你睡你的午觉，咱们还是下午四点见。”

“也行。你也再睡一下，那边还早呢。”

“我晓得。”

话音一落，老伴便关了视频，干脆得很。老张却对着手机，半天没动弹，而且发现自己拿着手机的手还在抖。

小菁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就这一个女儿。九年前小菁到英国留学，毕业后在那边找了个工作，嫁了个英国人，就在那边安家了。小菁婚后生了两个漂亮的混血儿，一儿一女，幸福得人人称羡。只是小菁不愿放弃工作，免不了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让爹妈过去帮忙带孩子。最近这一次去英国，是第四次了。不幸，这次，老伴被查出乳腺癌，要手术。回国治疗还是在英国治疗，他们纠结了很久。英国治疗条件好，关键是还免费。可是，签证每次只有半年，老伴术后修养到能长途旅行，肯定超期。那么，如果回国，就再也拿不到去英国的签证；女婿早表示过，不会到中国生活的。要想还能经常见到女儿外孙，享受天伦之乐，便只能留在那里，永远不回国。踌躇再三，甚至争吵，他们最终选择了英国。 

两个多月前，老张先回了，等下次签证再去。老伴手术日期总算排定，三天后做。所以，这几天他总是心神不宁。老伴是家中幺女，打小受宠，对他很依赖。小菁自顾不暇，不可能像国内做子女的，天天往医院跑。这两个多月，老伴颇多抱怨，近日更是说他们做了错误的决定。这天她如此平静，倒使他忐忑起来。

草草吃过，躺在床上，老张怎么也睡不着。屋外的桂树成林，花香浓郁，熏得醉人。阳光炯碎，本以为晚上会有一轮明月的，怎知一会儿功夫，天竟阴了下来。他好不容易等来了困意，正待闭眼睡去，却见窗外有人一闪而过。以为眼花，他翻身坐起，盯着再看，可不是，那人影又闪了一次。他披衣下床，出门，到了外面，在桂林里张望，就见老伴一身病号服，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快来。树上好多蚂蚁，快把它们弄走。”

“蚂蚁怎么弄得干净。”他过去，看看成群结队忙碌着的蚂蚁说。

“这桂花不仅香，还甜吧，这时节蚂蚁都高兴呢。”

“你怎么在这里？”

“思前想后，”她说，“我下决心回来了。”

“你总是任性。”他说，“都当外婆了，还是任性。”

“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她说，“成天见不到一个认得的，来来去去的都是说英语的人，叽叽咕咕夸你还是骂你都弄不清。不会说，听不懂，打针抹药，他们就直接解你的衣服、扒你的裤子了。委屈无处说，想点什么无人应，我好想你。”

“那不是快熬到头了吗？还有几天就做手术了，你这擅自一离开，不是前功尽弃了？”

“我一天都熬不下去了。”

“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劝，快回去，做完手术再回来。”

“你骗我。做完手术能回来吗？”

“不骗你，做完就接你回家。你既是这么想家，那我们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小菁他们自己去闯吧。”

“那好。你看。”老伴笑了，解开上衣，敞开。只见她身上像木乃伊一样缠满了白纱布，左乳那块渗出鲜红的血。“我已经做了手术了，你不用赶我走了。”她可怕的身体和她的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恐怖。

“你这是逗我吧？”他想起年轻时，周末的早上，她为了让他陪她多睡一会儿，假装梦魇。“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不相信手术突然就提前了。”

“我哪有心情开玩笑，这是真的呀。我等不及了，自己给自己做了。蛮顺利的呢，拿出了一个鸡蛋大的肿瘤。我就怕你不相信，还把它带回了。”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坨血淋淋的东西，向他伸过来。“㘃……”

不等看清，他下意识地挥手朝她伸过来的手打去。她一声哀鸣，往后便倒。他定睛一看，哪还有人影。做梦么？不可能，自己根本没睡呀，这不是还站在屋外吗？而且她那么真切。天越发阴沉，枝叶乱摇，再无桂香，仿佛被风吹散了。看样子要下雨了。他被不祥的预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冲回室内，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顾不得是几点钟，要呼老伴视频。可不等他接通，手机响了。是小菁。

“喂……”

“爸……”小菁泣不成声。“妈在医院……从楼上……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