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岁生日那天，周许终于举办了自己的第一次画展。开展时间定在上午十点，展厅设在古玩城三楼，一个大套间，约一百二十平米。天空不太作美，冷空气头天夜里到了，气温骤降，天也阴沉沉的。好在没下雨。

马卫东邀了五个好朋友，加上自己，四女三男，凑份子买了一个大花篮，去给老娘的画展捧场。他们都是热闹人，虽不怎么懂画，往往纠结于像与不像，对周许的写意花鸟不甚理解，但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拍照留念，让本来有点冷清的展场顿时活跃了不少。

个把小时，一套仪式做完了，画也看了，周许把马卫东拉倒一边说：“等一下有个庆祝宴会，你要是愿意参加就参加。”

“我那几个朋友能不能参加？”

“坐不下，就两桌。”

“那我也算了。”

这之前两人一直没机会说话，于是顺便聊了聊。身体如何，家里如何，弟弟妹妹如何，等等，都是久不相见后的套话。末了，周许说：“我说你是我姑娘，好多人都不相信。”

“是吧。他们觉得哪里不像呢？”

“可能你以前也听别人说过。”

“明白了，没什么好话。”

“也不是……”

“你不用担心伤了我的自尊心。我的朋友也在说，说你的气质真好，一看就是个艺术家，我一点不像是你亲生的……”马卫东忍不住笑起来。“气死我了。”

“我们倒没说气质什么的。”周许终究露出些许得意。“主要是说我们长得不像，你高高大大的，我这么瘦小。”

“还不是。你高雅苗条，我们姐弟都不如你，都随了老头子，五大三粗，一看就是憨吃傻睡没有知识的人。”

“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好好好，不说了。”

于是别过，分头而去。

没想到，在古玩城大门口，她们又碰到了。当时马卫东和朋友意犹未尽，在那里停下来。以仿古牌楼为背景，自拍、互相拍，不亦乐乎。朋友中的老丁年轻时是省排球队的，十分高大，其他人说他们俩特别般配，非要他们合个影，他们便勾肩搭背，摆出各种古怪破司，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声振屋瓦。随后出来的周许一行，正好看到这一幕。

“东东，”周许远远地叫道，“你过来一下。”

“得。”马卫东再做一个鬼脸，一摇一摆地过去。“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们这就走。”

“那我就不啰嗦了，只说一句。以后，我的场合，你不要带这些人来。”

“什么？”马卫东脸一沉。“你再说一遍。”

“以后我不想再看到这些人。”

“那就是也不想再看到我了？”

“我没有这么说。”

“这还用说吗？”

“今天来的都是有修养的人，你们这么闹，我有什么颜面？”

“你以为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你以为我们闲着没事干？你看到那个戴帽子的没有？”马卫东指着老顾。“那个矮个子。他住在十里铺，为你这个破画展，早上五点就起来了。”

“你小点声音，不要指来指去，生怕人家不知道吗？”

“我怕什么？”马卫东声音越来越大。“告诉你，我今天一忍再忍，但事不过三，现在我忍无可忍了。”

“至于你一忍再忍吗？今天人杂事多，难免有招呼不周的地方。”

“只是招呼不周？我不冤枉你，你听好了为什么是事不过三。首先，庆功宴完全忽视我们，连我都只是愿意参加就参加，听着就来气。你不请我们，那只好我请我的朋友们了。接着……”

“真要一二三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双方的人都发觉了她们不对劲。马卫东的三个女性朋友就往这边来，周许的客人也转身往这边看。

 “接着，”马卫东继续大声数落。“借别人的口夸自己贬低我，玩了几多回的把戏，你这辈子也就这点东西值得说了。最后，现在，你还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太不近人情了，简直不是人做的事。”

过来的三个朋友站到她们中间，把她们隔开，两个拉着马卫东，一个扶住周许，劝起和来，显然干这活儿轻车熟路。“今天是喜日子，天大的事也不能吵……”“母女之间，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刚才东东还跟我们说，您家一个人没人照顾，要把您家接过去跟她一起住……”

老太太傲傲然，并不领情：“你们不必教导我，人生的道理，我岂不比你们懂得多？只望你们以后多给她好的影响。”

朋友们面面相觑。一个留小胡子、戴贝雷帽的老头儿走到周许身后，默默地听着。

“你等我们庸俗。”马卫东挤开面前的人。“你等我们无聊。我朋友跟我都是一样的人，我们臭味相投一个比一个坏，互相影响越来越坏。你高雅。你高雅有什么用？住个租来的破房子，自掏腰包办个画展，有什么了不起？”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戴贝雷帽的老头儿开口了。“对自己的母亲，何必言语这样像刀子，还尽往要害地方戳。”

“您家觉得我太狠，您家晓不晓得她有几狠？”马卫东稍缓了缓语气。“我七岁就等于没了娘，我妹妹五岁，我弟弟才两岁。她说离婚就离婚，拍拍屁股就走人，把我们姐弟三个甩给我爹……”

“你们家的事我晓得一点点。那不能全怪你母亲，那是时代的悲剧。”

“这话我不爱听。什么时代悲剧，她为什么要嫁给我爹，哪个强迫她了？”

“你爸爸跟我求婚的时候我只有十九岁。”周许冷冷地说。

“我耳朵听出茧子来了，在你学校的操场上。我爹没带枪吧？”

“那时我太年轻，觉得穿军装的都是英雄，对英雄有很多浪漫的想象。”

“后来发觉志趣不同，完全是两种人，是不是？你怎么从来不说你的情人？”

“我从来不否认我的责任。”

“这种轻飘飘的话哪个不会说。有什么用？一边说一边继续浪漫，亲生儿女的死活都不管。”

“说来说去，我的追求，我的精神世界，你们还是不懂。”

“那是，你那是高级世界，我们是俗人，高攀不上你。实话告诉你，我还不想费劲去攀你这根高枝呢。有没有你这个妈我无所谓。跟你比起来，我觉得跟这些朋友要亲得多。你呢，一个孤老，只怕死了都没人晓得。”

“东东，过分了。”朋友们说，“少说两句。”

 “她以为我很孤独。”周许回头看着那老头，眼光却空洞得很。“她也不想想，没有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朋友，这个画展怎么办得起来。”

 “但愿像你说的。”马卫东似乎有所感触，居然叹了口气。“但愿你的那些老情人还有几个有良心。”听了这话，周许晃了一下。她四下张望，似乎是想找个坐下的地方。老头儿要扶她，可不知怎地，手一碰到她，又触电似的弹开了。马卫东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这些，嘴上叫着：“走，我们吃饭喝酒去。你们别为我心疼钱，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说……”

一群人呼啦啦地就走了。风更大了，把云吹开了，太阳撒下一层薄薄的白光。剩下周许和老头儿两个人，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一张什么海报被风扬起，擦着他们的身子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