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的秘密
(2016-04-25 16: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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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浮世绘 |
我以为我可以享受到报复的乐趣了,虽然事情才刚刚开始。
实际上,我对这个叫章六桥的家伙已经恨不起来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基本上把他忘了。我正在通往成功的路上迅跑。这天,主任让我去采写一起严重的高考录取作弊案,说,这件事社会影响很大,得你出马,做成今年的重点稿子。因为几次揭弊报道,我在全国都小有名气了。我马上开始搜集、研究相关资料。章六桥的父亲利用关系,让章六桥冒名顶替一个叫罗源的考生,上了外省一所理工学院,毕业后进入本省一家知名的汽车制造企业。现在东窗事发,真罗源要讨回公道,章六桥父子仍坚决不认罪。于是,章六桥这个有点古怪的名字像针刺了我一下。我仔细端详他的照片,终于认出了那双小而黑亮的眼睛,那个菱形的扁扁的鼻子。
生活真是妙不可言。
大概我有些喜形于色,我妈几次问我有什么好事。我没法跟她说清楚我为什么高兴,这里面纠缠着太多她不能理解、不会同意和不愿触及的东西。我知道她在猜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年过三十还没个结婚对象,这是她的一块心病。所以我含混地说,到时候就晓得了。
有时我想,假如在那次车祸中,被一辆大卡车碾压得惨不忍睹的是我而不是我爸爸,我妈能不能撑到现在。多年来,她为我含辛茹苦,比我承受了多得多的艰难与心酸。可她需要向生活报复吗?我看不出她对生活有丝毫的怨恨。日子的困顿或顺遂,对她都是自然的,就像一条河的流淌。她也许记得曾经翻涌的每一波浪涛,却不纠结于过去,只对未来有期盼。现在她最大的期盼,就是我娶妻生子。
而我呢?过去的种种经历和感受,已被时间和志得意满冲淡了。对我而言,过去近乎一种孤立的存在,难以感觉到它是现在的源流。当我有时想起或说起某些往事时,就像手里攥着一把钞票,仅仅把它们当作一种耻辱,或者一种荣耀,对人们藏匿着,或者炫耀着。仇恨同样被淡忘了。
站在自己专业的角度,站在维护正义的角度,我都应该做好这个报道。而我念兹在兹的所谓报复,反倒缺乏足够的动力。那么,报复,进而带来报复的快感从何而来呢?这个念头冒出来后我就发现,要达到目的,我得找出过去与现在的某些精神上的联系。其实这只是发现或承认一些事实而已。我通过反复地重温过去来积蓄仇恨。
二十年前的冬天,我妈高烧,盖着两床被子还冷得直哆嗦。我爸远在另一个城市工作,我姐姐也下放到农村了,距家三百多公里。我手足无措。我妈说,她想吃一碗雅园的心肺汤。这足以说明她病得有多重——她为自己花钱就像给仇人买礼物。我拿着一个搪瓷碗跑了出去。当我端着买来的心肺汤小心翼翼地走到巷子口时,章六桥出现了。毫无缘由地,章六桥用一只肮脏的手把心肺汤打翻在地,搪瓷碗磕掉了一大块瓷。我久久地盯着地上的搪瓷碗和猪心肺,长出不久的喉结上下跳动。我恨不得掐死那个小王八蛋。可我只能喘着粗气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章六桥身后站着他模样蛮横的二哥。回家后,我妈看着摔坏的搪瓷碗,叹了口气……
这是双重的屈辱,被别人欺侮,和自己的怯弱。它在我心里本来遥远得快变成一种传说了,没想到一旦认真地咂摸,还是如此动人,以至于二十年前咽进肚子里的泪水,又浸漫了出来。仇恨似乎真的苏醒了。
可当章六桥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无法进入当年那悲愤冲天的情境,这让我心虚。
坐在我对面的章六桥神情困倦,鼻尖上 一滴清亮的鼻涕。竟还是个鼻涕虫,不过以前是两条黄绿色,像嚼烂了的大白菜,直流到嘴唇上。他大概发觉了我在盯着他的鼻子,就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头,发出畅快的一声响,然后把擤出来的秽物往地上一甩。我皱皱眉,他又察觉了,用脚在地上擦了擦。他低下头,把干涩杂乱的黄发冲着我,不停地抽鼻子,防止鼻涕再流出。
“我叫你罗源还是章六桥?”
“都可以。”
“章六桥,名字蛮特别的。”
“我是老幺。我们家兄弟六个。”
“真不少。”
“我爸一直想要个姑娘。没生姑娘,我们家就一直把我当姑娘养。所以我很文静。不信你可以问我们街坊,我是我们家最文静的。”
“不用问,你们广福坊我熟得很。”他当然没认出我,只晓得我是个记者。我得给他一些暗示,要不报复的效果出不来。“你爸是第二米厂的书记?”
“米厂垮几多年了。”
“那他做什么呢?”
“去机关了。”
“当头儿还是好……”
“早退休了……你不是对我们那里蛮熟嘛?”
“那是以前。现在的情况不清楚。以前,七号门口蛮宽敞,小伢们总在那里打珠子。巷子口的刘奶奶有天晚上出去以后就不见了,有人说她跳江了。你们隔壁的国国上吊死了,才十七岁。他姐姐蛮漂亮,他蛮丑,不晓得怎么搞的……”
“你搞错了吧?”章六桥抬起头诚恳地说,“我们隔壁没有叫国国的,也没有上吊的。我胆子最小,有人上吊我肯定记得。十七号的毛丫是自杀的,喝敌敌畏,死的时候二十多岁吧,姑娘伢,本来长得还可以,死了以后吓死人。”
“是不是啊。”我冷冷地说,心想,他还蛮有心机的。我难免有些扫兴,不得不打起精神,保持住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们扯远了。你还记不记得巷子里有个姓郭的,街坊都叫他大头。他爸爸出车祸死了,妈妈在前进制帽厂当会计?”
“好像……让我想一下子……”
“有一次,他买了一碗牛肉粉,刚走到巷子口,你把他拦住了。你差不多矮他半个头,但是你哥哥小桥在你后头站着。你叫大头跪下,叫小桥爸爸。大头没有叫,你就跳起来——可能你想打他的脸,没有打准,拳头落下来,砸到他碗上……”
“不可能。”他呼地站起来,愤怒而坚定。“绝对没有这回事!我从来不打架,不信你去问我们街坊。”
到此,我再也没有做导演般的自信从容了。到底是他在演戏还是我乌龙了呢?他不像在装蒜。那么,是他忘光了?这个样子,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不能为个人目的纠缠太多。他们父子俩一直在躲避媒体,我动用了两个还住在那里的两个初中同学的力量,才逮住了章六桥,不容易。我的任务,是让他从他的角度陈述高考录取作弊事件,听取他否认作弊的理由,提出我的疑问。但接下来围绕主要任务的谈话无精打采。章六桥始终困惑地拧着脖子,身体好像很难受地扭来扭去。就像否认我对往事的描述一样,他干脆利落地否认自己的违法行为——不可能,绝对没有——他话极少,这使他的漏洞也少。他反复强调他性格文静,学习成绩还可以。他也只是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话多一点。除了鼻涕,他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家伙还真不太一样。
挫败倒更激起了我报复的热情,它从一种游戏式的兴趣,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需要。就这么窝囊地算了,我接受不了。回到家,我妈注意到了我的怏怏不乐。但这个时候,可不需要什么母爱。我粗鲁地制止了我妈给我煎两个荷包蛋、找药、铺床的打算。她便离我远一点,转悠着,观察着。我突然想,何不跟她聊聊过去呢?这她喜欢。这样,我可以让她不必为我担心,还可以看看我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今天我见到一个老街坊了。”
“哪个啊?在哪里见到的?”
“六桥,章家的六儿子,就是那个米厂章家。我有事找他。”
“哦。他们兄弟六个一个比一个狠。”
“你记得蛮清楚呐。”
“那怎么会望。我还跟他姆妈吵过架呐。我哪里吵得过他姆妈,只会气得发抖。”
“肯定是他们家不对吧?”
“话是这样说。”
“这是什么意思?还是你错了不成?”
“也不是说我错了。就是现在想起来,那些对对错错都好笑得很。”
“你对六桥印象深不深?他坏不坏?”
“印象不是蛮深了。好像不像他几个哥哥那样总是行蛮,有点阴着坏。六桥现在怎么样?”
“他犯了法,有人告他了,我去采访他。”
“马虎一点吧,老街坊。”
聊到这里我打住了。我晓得,在我妈心里,过去的一切都被现时的幸福溶化了,不能指望她来佐证我的记忆的对错。上床后我想,难道仇恨真的只跟悲苦作伴吗?难道我所谓内心的需要仍然是一个假象,它会随着短暂的不快一起消失?那我贮藏了二十年的泪水呢,那也只是对命运的膜拜和感慨?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有不少激烈的情节,可第二天醒来,梦的细节一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在梦中就提醒自己,记住那些情节,它们有用。我心里又多了一个问题:那些梦是不是和章六桥有关呢?要不怎么会在梦中提醒自己那是有用的要记住呢?还原梦境的努力徒劳无功。我先是恼火,把混乱的思绪归咎于章六桥。尔后,我很沮丧,担心自己开始衰老了。
上班后,我一直不能静下心来,对着搜集来的材料发呆。临近午饭时,章六桥出乎意料地打来电话。他说他要见我,我不耐烦地拒绝了他,说过几天再说。他说,那到时候莫怪他。这不是在威胁我吗?我差一点摔电话了。可我没摔,而是答应他见面。我让他到离我们报社不远的一家肯德基找我。
汉堡包还没吃完他就到了。我一句客套话都没说,继续啃我的汉堡。这次他没流鼻涕。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以前打过一个小伢,把他的一碗热干面打泼了,后来他姆妈还领着他找我姆妈告状了。我昨天不是故意骗你,我昨天确实冇想起来。”
“不是热干面,是心肺汤。”我想纠正他。但话还没出口,我想到,是不是还要纠正他,我妈根本没有带着我去找他妈告状呢?谁说他只是记错了一个细节呢?说不定他说的是另一码事,或者他是在编故事哄我开心。“你说你打的是一个小伢?”我问。
“是的。”
“几小?比你还小?”
“跟我差不多大。”
“是个姑娘伢吧?”我嘲讽地说。
“那绝对不会。哪个儿子伢去打姑娘伢呢。”
“就这?我说不用见你非要来。”
“你还有什么问题?”
“冇得了。”我挥挥手。“你走吧。”
“我不应该欺负一个小伢。”他居然流出了两滴眼泪。“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无疑,要么是我记错了,要么是他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并不怕承担二十年前的罪责,因为他压根就往报复那方面想。他倒是为解除了一件心理负担而高兴。他的泪水是轻松愉快的,这大大地激怒了我。
“这事不归我管。”我一字一顿地说,“昨天我只是跟你随便聊一下。我的责任是调查你们高考作弊的事,把真相公开,让违法乱纪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操,忘了一句,把公道还给受害者。章六桥当然不晓得我为什么这样咬牙切齿。他瞠目结舌。鼻涕应运而生,在鼻孔里若隐若现、呼之欲出。我把送到嘴边的薯条扔回纸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