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他们九点半才起床。一起出去吃了她喜欢吃的牛肉炒粉，接着去菜场买了鲫鱼、鸡蛋、胡萝卜、上海青和葱姜等。他做了一个葱烧鲫鱼，一个蒸鸡蛋，一个凉拌胡萝卜丝，一个炒白菜。午饭吃得很舒服，还喝了近半瓶红葡萄酒。

吃完午饭，已是中午一点多了。他们把配茶桌的两把小藤椅搬到阳台上，坐在那里晒太阳。他们浑身暖洋洋的，都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幸福感。

她的脸微微有些红，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想，自己也是这样吧。他的眼睛离不开她了，冲动一阵猛过一阵。头天晚上他们相当尽兴，欲望又上来了，这使他不太好意思。可他还是忍不住慢慢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他的这些心理活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其实她正等着他呢。她反过来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这鼓舞了他。他捧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摩挲。

“喝了酒，”过了一会儿他说，“有点困了。”他轻轻地咬起她的手指。

“我还好。”她说，被他咬得心头痉挛了几下。“你的瞌睡就是比我多。”她感觉自己鼻尖已经渗出汗了。她把目光放得远远的。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什么事？”她站起来，抽回自己的手。

“没什么事吧。”他只好跟着站起来。

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一看，发现下面人越聚越多，有人忙乱地跑来跑去。他们在六楼，看不出下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靠一些大嗓门的人传上来的只言片语去猜。

下面骚动的地方，和他们这栋楼相隔不过七八米，却被一道围墙分开。他们是新建的住宅小区，那是一排两三层的老房子——以后也会被拆的吧。他们俩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那排老房子。大概是由于居住空间逼仄，住在老房子的人喜欢在门前活动，所以他们俩已经熟悉了那些面孔。

“打架吧。”他说。

“哪个跟哪个打呀？”

“也可能是吵架。夫妻吵架。”

“为什么非要是夫妻吵架呢？”

“下面有一对刚结婚的夫妻，比我们结婚还晚一点。有一天深更半夜吵起来了，吵得蛮凶，女的又哭又叫的。”

“我怎么没听见？”

“你睡着了。”

“我睡着了你没睡着？”

“我被吵醒了。你睡着了比我睡得死。”他回到藤椅上，希望带动她也坐下。情欲还在，他不想刚才的感觉被打断。“我睡的时间长，但睡得浅，睡眠质量不高。”

“那也可能。”她仍趴在栏杆上，给他一个若有所思的侧面。不一会儿，传来一辆车开过来的声音，她叫起来：“快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

“快来呀，抬出来了一个人！”

果然，下面的动静又轰然大了起来。于是他再次起身去看。开来的是一辆小面包车。在人群的簇拥下，四个男人用一块门板抬着一个人正在向面包车移动。无法看清躺在门板上的人是男是女。那人盖着一床旧花被，一双光脚露在外面，脸和脚都十分苍白。

这一下，他被吸引住了。

“抬着脚那边的有一个是新郎，高高瘦瘦的那个。”他说。

“他们抬的是新娘吗？”

“不是，新娘在跟别人说话呢。”

“哪里啊？”

“她自家门口，指手画脚的。”

“你对她记得蛮清楚咧。”

“都是新婚，就在意一点。”

“是不是啊……轻……他们应该轻一点。”面包车太小，四个男人开始困难地把那个人往车里塞。她好像看见血从那人的伤口挤出来。“不晓得伤哪里了。”

“不一定是伤，说不定是病了。”

终于，那人被塞进车里。他们仍可以看到那双光脚，就在车门口。那个仙鹤似的新郎嚷嚷着，声音如他的身材一样尖细，意思是被抬者的亲属怎么还不上车。有人跑过去叫，一瘦小的妇人嚎啕着跟着过来，后边还有一个不慌不忙的光头男人。

“啊，我晓得了。”她马上说，“是他们家。他们家有两个儿子，经常你吼我我吼你。是不是他们打架了？”

“不是。你没听见吗，那个新郎还在叫呢，说把他取下来的时候，应该狠狠地打他两嘴巴，现在怕是没气儿了。”

“什么意思？”

“是上吊，自杀。”

“啊！”她脑子顿时乱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盯着下面。瘦小的妇人和光头男人也挤进了车。车门哐地拉上，很快开走了。人群没散，像一群苍蝇在下面嗡嗡着。过了好久，她才从惊涛骇浪般的迷茫中醒转过来。

“为什么要自杀呢？有什么事值得去死呢？”

“好像他们有点无所谓。”

“哪个？”

“他父母。”

“是不是啊……为什么呢？你怎么看出来的？”

“人心难测。”

“我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说不清楚，感觉。”

“切。”她不满意他的答复，觉得他在敷衍，便赌气地自己思考起这个问题。她想，这里面一定有个悲伤的故事。这一猜测很吸引她。“他们家还有个姑娘，出嫁了，又生了个姑娘，小姑娘蛮漂亮的……”

“真的？我还不晓得呢。”

“两个儿子长得不怎么样，还有一个是傻子……”

“不是完全彻底的傻，生活能自理。”

“你说，上吊的是那个傻的还是那个不傻的？你看出来了吗？”

“没有。我想，是那个傻的。”

“我觉得是不傻的。傻里傻气混着过哪晓得痛苦不痛苦。”

“傻子的兄弟谈了女朋友。”

“我见过，俩人牵着手。那女的长得还可以。”

“傻子是哥，估计不小了，也有需要啊，看着弟弟出双入对，自己只有受煎熬的份儿，能不痛苦嘛？”

“去你的。你们男的就晓得这个。人离了这个就活不了嘛？”

“活不了。”他坏笑一下，又有点蠢蠢欲动了。“鸡啊狗的都闻不得那骚味儿，闻了就抓狂，何况人。”

“越说越下流了。”她的脸红了。“不跟你说了。”

“那咱们进去吧。”

“急什么。”她故意不看他。“哎，你刚才看那个被抬着的长得高还是矮？”

“没注意。比较矮吧……不，好像还比较高。”

“矮的就是傻子，要是比较高就是他弟弟。”

“他们家不是还有个姑娘嘛，说不定是姑娘。”

“说了姑娘出嫁了。”

“出嫁了就不能回娘家了嘛？比如在婆家受欺负了跑回娘家，婆家的人总也不来认错接人，越想越气，一下转不过弯来，就……”

“行了，别说了。”她竟有些动容。“我是不会想不开的。”

“要真是他们家姑娘就可惜了。”

“儿子就不可惜嘛？”

“男人嘛，总有些怜香惜玉。”他搂住她的肩膀。

“什么怜香惜玉，还是得漂亮才成吧。”她一动不动。“要是我自杀了呢？”

“怎么可能。你刚才还说你不会想不开呢。”她的脖颈有股好闻的洗发水味儿。

“那是我自己安慰自己。其实我蛮喜欢想象自己被抛弃的样子，喜欢想象自己非常可怜的样子。想自己死了——当然是死得很优美啦，不会像刚才那个人的样子——然后爱我的男人悲痛欲绝……我好像很享受那种样子，恨不得真的去试一试。”

“胡思乱想。你别以为这好玩，小心走火入魔。”他把她的话看作是调情。“进去吧。”

“我还没说完。”

“下面人都散了。”

“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不是说我悲痛欲绝嘛。”

“那不是你。我想象中那个爱我的男人是虚构的。”

“我当然跟你想的一样，悲痛欲绝。”他有点扫兴。

“说得言不由衷。”

被听出话说得勉强，他更沮丧，身上一下冷了下来。“你到底进不进去？你不进去我进去了。”他松开她。

而她真是在调情，不是调情也是在撒娇。自他说那人是上吊后，她深切地感到了自己的幸福。她渴望他给一个更有力的拥抱，仿佛是抱住幸福，别让幸福溜掉。虽然这渴望并没有多少性的意味，可她准备接下来奉承他的一切索求。她转向他，看他要干吗。他只要微微张开手臂，她就会投进他的怀抱。

他却恼怒地望着远处，一言不发。

她等啊等啊，直到觉得生活让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