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我上初三或是高一的时候，或者更早，我实在记不清楚了。虽然是十五六岁的年龄，但家里基本的杂活，我还是能够承担了，比如一个暑假里几乎每天去割草，实际上是拔草。

    在庄稼地里、荒滩上，有一种我们叫做八篱草的，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叫扒地草，顺着地长，地盘逐渐铺开，再散枝扩叶，等章程“成草”的时候，根深筋健，草叶葱茏茂密，一把拽起来，便是一握“有骨有肉”的好草料。该草清甜清新，猪是很喜欢吃的，和灰灰菜、单蔓花、刺棘芽等其它大路猪草有口味上的差别，犹得猪们的偏爱。但这种草不仅仅可以满足猪的口腹之欲，还可以换钱。在我们附近十几里外，有个养羊场，就收购这种草，但必须是晒干以后的，干草一斤三分钱，我模糊地感觉得大约五六斤以上的鲜草大约才能晒成一斤干草。即便觉得太不划算，但这也算是行情，当时没有市场一说，只有这一家收，周围上百个村子的孩子在拔草，如果算是市场，应该是典型的买方市场，或者叫垄断吧。在1980年代的西府农村，刚刚逐渐实现了麦子（白面）自由，除了种地卖粮的收入，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这种拔草晒干再卖给羊场的活路，成了我们给自己挣学费的唯一出路。

    就是那个暑假，我和弟弟几乎一个暑假的劳动果实，父亲帮忙给装好车，粗略估计怎么也得二百斤吧，父亲估计至少也要卖五六十块钱。我和弟弟拉着一架子车干草，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出发了，应该有二十里地，但基本是下坡和平路，有五六十块钱巨款的想象加持，我们并不觉得有多么累，甚至憧憬着五十块钱到手后，是不是先拿出一两块钱随便找个商店大快朵颐一下。大约三个多小时，也就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才赶到收草的地方，偌大的一个麦场里，已经有人拍了好长的队，都是满满的一架子车草，但有个消息就像当头泼了我们一头凉水，说是不收了。两个又饥又饿的少年无助地呆立着，不知道怎么办。离家二十里以外，无亲无故，那天的太阳还很毒。我让弟弟待在车身下躲避太阳，我满场打听着究竟，有人说昨天就说不收了，但大家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又有人说前几天也停收过，但后来又收了一些；还有人都囊着，反正拉来了，怎么也得收下吧。不知过了多了多久，人群忽然晃动，说是来了一个收草的人，大个子，戴顶草帽，一脸威严和不耐烦，胳膊里夹个类似记账本之类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对大家说，不收了，不收了，谁让你们拉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求着他，他一边躲避着走走停停，以便骂骂咧咧地口吐不屑，就像另一种版本的老鹰捉小鸡，对了，他是老鹰，但却被众多的“小鸡”围着转圈。不知道这种哀求与斥责的拉拉扯扯持续了多久，应该有大半天时间，我感觉是下午两三点多了，大家开始说着“那怕便宜点也收下”的话，那人本是懒洋洋地靠在草堆上假寐着的，忽然间吐掉嘴里叼着的一根草茎，眯缝的眼闪烁了几下，旁边围着的人飞快地又递上一根烟，点着，那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粘的几根草，又扶了扶他倾斜的草帽，仍旧是不恨耐烦地说，这可是你们说的噢，便宜了也卖啊。正当大家欢呼雀跃以为救星突显的时候，他断然喊道，没有磅秤，要收就断堆。断堆是西府话，就是这一车算一堆，他说多少钱就多少钱。场面顿时凝固，大家面面相觑，惶然不知所措。在乡下人理解，便宜是在价格上少个五厘顶多一分的，哪已经十分苛刻了，因为一斤才3分钱啊。或者是按照草的干湿程度，有个总斤两的折扣，这也在情理范围的。可是，断堆明明就巧取豪夺嘛。这个时候，天气突变，狂风骤起，眼看着四面八方的乌云压了过来，大家从懵逼开始惊慌，又开始窃窃私语，那个人气定神闲、巍然不动的样子，是一副爱卖不卖，不卖拉到，且马上要下雨了我走了的架势。我和弟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想着拉回去都是上坡，可能还要冒着大雨，便说，那就卖吧。那个人只是稍稍的瞥了一下我们的车子，一秒都没停顿，“十块”脱口而出，我和弟弟又重重地懵逼了，半响才回过，只是围着那人不停央求，一车草10块太少了、太少了，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央求，我觉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那人只是以便挥手嫌弃，一边又指点着别的车子报价。我实在想不起来最后是多少钱谈妥，或许加了5块，或许没有加钱，总之，被迫成交了。我和弟弟拉着空架子车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还没有一里地，大雨扑面而来。那天的雨太大了，浑身浇头，大风吹过，又饿又冷，但我们却只有一门心思，回去怎么和家里人交代呢。

   这件事过去应该有快四十年了，但那一幕幕总会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十几岁的少年不会联想到人生不易、道路坎坷，只会有对那个蛮人的怨恨，或者对自己运气的叹息。直到现在，人生过半，才体味到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吧，或者叫底层逻辑。网上现在流传一句话，最坏的人不是哪些显得罪大恶极但和你从未谋面的人，而是仗着手里有点权力的便利便可劲难为境况不如他的人，从而享受那种“我拿着你你却没办法”“我就这样你还得求我”的小人嘴脸。经的事多了，见的人多了，这件一车草引发的怨恨与迷茫便渐渐平息，更多的是见怪不怪，木然了然了。只是，只是，只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读书人，怎会就这样任由小人泛滥，任由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在丛林法则中自生自灭呢？一边憋屈着叹气，还得从点滴上改变呀，至少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至少不做这种下三滥的小人，也能够鼓足勇气制止这种荒谬卑劣的行径吧，能够给普罗大众以希望和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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