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忙是我的另一个儿时伙伴,也可以说,是我们家姊妹几个的共同伙伴。乃忙比我小一岁,应该是属猴的。我们在一条街道,斜对,几十米远的距离,他们家在院子院子里说话声音稍大,我们在家便能听见,如果是乃忙挨打了,那肯定听得更响亮。
乃忙之所以和我们姊妹亲近,是有些原因的。首先,乃忙的爸爸是我大哥的干爸爸,这在农村十分普遍,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做满月的那天,款待亲朋相邻一顿好吃好喝以后,有一个仪式是“转门外”,应有的地方叫“转粪堆”,就是由一个长者抱着月娃在大门口转圈,碰到的第一个成年男人或女人,便是这个月娃的干爸或干妈,也可能是干爷或干婆,这个既有“撞”的运气,也要讲究实际遇到者的辈分;“撞”到谁是谁,不论贫富贵贱,不得推辞。被“撞”到的人也是被认为有运气的,一般也不会推辞。在这种长远流传下来的风俗当中,这个尚在襁褓中的人类幼崽便要在亲生父母的呵护以及这对干爸干妈的“加持”下,平平安安地成长起来。干爸干妈负责给孩子戴一个长命锁,这个锁子一直要到12周岁,大约觉得孩子可以不用过多人扶持便能“单飞”的时候,大抵相当于所谓的“弱冠”之年?在这期间,两家像亲戚一样,每逢过年是要走动的,但干亲和真正的亲戚不一样,干亲一般放在大年初一。
每到大年初一,刚刚吃完饺子或臊子面,大哥便率领我们姊妹四人浩浩荡荡地去走他干爸家,干爸和我们家一样也很穷,没有压岁钱可给,便张罗着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大苹果给我们大快朵颐。大年初五或初六我记不清了,乃忙便领着他弟弟来我们家回走,我们大小六七个孩子便又欢天喜地地疯玩一通。在平常的日子里,慢慢地长大,帮着大人开始做家务,拔猪草,割牛草,割柴火,乃忙几乎和我们形影不离。做最简单的游戏,耍水,偷生产队的西瓜、苹果,与邻村的“敌人”们开火,等等西府乡下男孩子们干过的“坏事”我们都一起干过,可以说是“战友”了。
乃忙的身体很结实,属于冬天传单鞋,夏天无短装,经得起冻也经得起晒,皮肤是典型的健康色。一方面是家里确实穷,衣服跟不上季节,另一方面也是锻炼出来的能“抗冻抗热”的体质。在我印象中,乃忙很少感冒,即便有点头疼脑热,好像也很少吃药打针,就像“铁豆豆”一样。他很早便显示出来比我有力气的多,我们合伙割柴火的时候,装车,驾辕,这些骨干主力一般都是他,实诚,不惜力气,也的确有实力。当然,饭量也很大,我吃两碗面的时候,他至少吃三碗。隐隐记得,在分地包干之前,他们家在过罢年二、三月的时候,总是向生产队借粮食,因为断顿了,这确实和他们家尤其是两个小伙子的饭量大有些关系的。
在分地包干以后,吃的不用愁了,但地里的活计总是一阵一阵的,闲的时候要把平时的花费挣出来。在很长的时间里,乃忙是在和我大哥一起干的,我们家贷款买了一台四轮拖拉机,农忙时忙地里,农闲时搞些运输的活。我记得乃忙开四轮就是大哥手把手教会的。他们俩经常到秦岭的深处收购錾子(关中盖房用的一种木材类材料),高高地装一车,要从汤峪拉到周至一带去卖,可以说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有时候一车才兼二三十元,但他们总是吵吵闹闹又笑笑嘻嘻的,挣多挣少先把肚子管饱。这
使得乃忙和大哥的关系最为密切,在以后的时光里,他们相互关心帮助,那种无间的默契令我深以为慕。
乃忙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和每个人的宿命一样,经历着每个男人所要经过的一切。随着我初中上学离家,我们便渐行渐远,即便在这其中回家,也是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和很偶然地碰上,乃忙总是憨厚地一笑,说“建勤哥你回来了”,便无话地站着,要么急急地区去地里忙干活。直到有一天,我碰上了掉了牙齿的乃忙,虽然还是那么结实,头发还是那么黑,还带点卷,眼睛还是那么黝黑,可是,牙,尤其是门牙,几乎掉光了。依然是开口便笑着问我“建勤哥你回来了”,却让我瞬间苍然悲来,一个人的苍老只需掉几个牙便能呈现,那些风霜雕琢的皮肤和手臂只能算作旁证了,我说“乃忙你怎么牙掉成这样”,乃忙仍是憨厚地笑着,说,“几年了几年了没事没事”,便急急地离去。我心情沉沉地说给母亲,母亲说,后来人盖房都现浇水泥,不用錾子了,乃忙便跑山割扫把,那几年扫把生意好,先是浅山,来去几天就可以,后来愈跑愈远,需要自带米面油盐一两个月的。在这个期间,因为长期饮用山涧溪水,太瘆凉,也可能含有或者缺乏某种矿物质,太伤牙了。乃忙虽然一身力气,但他没有一门精湛的手艺,也帮人盖房子,能提大瓦刀,只不过也属于出大力气的“大工”。他是靠力气吃饭的。
乃忙其实记性很好,也能吼几段秦腔,因为身强力壮,所以字正腔圆,秦腔戏里能够撼人心魄的如“辕门斩子“打镇台”杀庙”等等,乃忙张口便来。记得我们在冬天挤在我们家厨房炕上的时候,大家像背顺口溜一样背诵电影《三滴血》,乃忙背的最顺溜。说明他记性确实是不错的,只是上学的时候不怎么用心,父母脾气好,也不怎么管,就这么上到小学毕业,我不记得他上没上过初中,如果早早辍学,会不会有我大哥初二主动辍学的影响,不得而知,他们可是“死党”了。记得在大多数玩耍的时间,乃忙几乎都是和我们在一起,有时候吃在我家睡在我家,家里有活干的时候,他甚至先给我们家干完才回去给他们家干,他们家里人开玩笑说这个儿子你们养上算了。连我小姨在我们待的时候也觉得乃忙基本上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乃忙两口早早地过来帮忙,从头忙到尾,我们也不说客气话,他们也确实当自己人了,总是抢着干最辛苦最急的活。等母亲安埋好,送走亲戚后,我忽然觉得悄然而来孤独和凄切,母亲走了,母亲走了,这个家再没有母亲了。我忍着悲伤和孤独开车慢慢驶出村子,远远地听见有人喊我,恍惚间停下,看见乃忙两口抬着一框猕猴桃,忙不迭地赶过来,一边说家里也没有别的啥,你们家里也没种,给你带一筐桃吧,我连连说“
好好好”,还没说个谢字,便转过头去,我怕他们看见我的克制不住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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