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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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檠 |
她说,起初,我亦不晓得如何分辨咖啡豆里的瑕疵豆,就看哪个不顺眼,给请出去。
言罢,她吐舌莞尔。她独自过活,先生走了,孩子在外念书。
我把她的话一截,借题跑题,说,人堆里,有你看得顺眼的,留个做伴儿呗。
她笑道,俺现今简单,一人、一碗、一双筷,不节外生枝了。
我常觉得,咖啡拣豆,仿佛在挑剔不够完美的人生,让在握的这杯尽量醇好些。有时看着她,我自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只碗会不会洗薄。
初识她,多年前了,那天,我家中的咖啡机闹脾气拒绝工作,于是去店里磨豆。
她是给自家先生磨咖啡,“劝了多少回,如今谈事情,终于不饮酒,改咖啡了。”她正与店主聊天,轻声细语的。
得知我和她磨同样的豆子,欣喜漾在她好看的脸上,犹如不期逢到旧友。在等候众豆舍身成粉期间,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我私心里,觉得她年长我许多,未必有共情的谈资。
之后,又偶遇她几次,渐有了认同感。她开始读一些咖啡生平轶事的书籍,谈吐间不经意的流露,自有她独到的慧观。
递出一袋豆,她说,为得一杯香醇,烘焙前后都须筛选咖啡豆,挑了生豆,又挑熟豆,混几颗瑕疵,毁一杯好咖啡呢,又因了水温、研磨深浅、水粉之比,结果大不同。
每次,她还会在磨制前再瞅瞅豆子,拎出三五个不成器的。
之后,我忙于俗务,半年余,再去那家咖啡屋,问起她,店主摇头说,久未见了。
她的消息定格在了那年秋冬。
时间匆匆,第二年的农历新年过后不久,我营碌自己尘世里的命定,渐渐淡忘了一些人事。
再见到她,是又一年春意萌萌的三月天,在那家咖啡店附近。原以为她家中变故,时异事殊,会看到她一身萧条,实相反,她神清骨秀,眉目灿然。
她上前打招呼:“来过这儿几次,希望能碰到你。”
给了我她的地址,她说,开了家咖啡室,想喝咖啡了,随时等你来。
按她字迹所示,我第一次登门,已是初夏五月。
咖啡飘香的屋里,随处可见女主人的巧妙心思,原木结构,绿植点缀,桌上几株细碎的夏花。
午后,阳光从窗外移步进来,栖停她的发梢,在她额头和鬓边的银丝上跳跃。不少白发了,
她毫不遮掩,也未用黑色涂料将它们抹藏去。
为我冲泡咖啡,她知我亦不愿节外生枝,喝原咖啡,不添加任何。
她提壶煮水,宛如菩萨低眉,举止熟稳的让人放心坐着就好,其它的都有她铺排妥当。
她说,先生在时,一起喝咖啡,未觉苦。他走后,一样的豆子,同是手冲,却苦了,每次捡豆仔细着,仍不回从前味道。
她清清淡淡的语气,像在轻描别人家的事。
人生的秋冬季,总在不知不觉中而至,生命的春花纷纷而落,枯与苦同。咖啡苦,是否照见了生命的孤独?
她却一笑,和他过日子甘甜,浑不觉咖啡苦,这也算爱屋及乌么?
现在呢?是甘还是更苦了?我拦上一问。
她答,那倒都不是,苦后的回甘或返酸,已无妨,甘苦皆是我的福气呢。
人与人,惟心心相印,方能生辉。
曾有人懂她的喜极而泣、她的噙泪微笑;有人解她的孩童雀跃、她的沉默枯坐,那段她深信过的人生,华不再扬,也无需重来,属于他们的醇美时光,箇中深厚意义,够一生珍藏。
那个午后,我从她的咖啡室出来,回家的路上,感到一种释然,是那种半痛半喜的释然。
逢周末,有时我会带红酒去,两个女人有些由衷言谈,更应酒佐。
递她一杯:“现时只喝你咖啡,待你哪天告诉我,洗成双的筷子碗盘时,再讨你家喜酒。”
她的眸子,凝了一潭冰壶秋月,说,独居有好处的,学会了清仓,浮夸的礼物、不穿的衣衫、厌倦的人事,统统请出自己的生活,清清静静烘焙后半生了。
不等我接话,她溜溜转了题,嗯,还用中烘焙,萃取的好。
她信手拈来,缕述咖啡的前世今生,比如咖啡樱桃尚未成熟,或长势不好,豆体残缺或奇形怪状扭曲的模样,烘焙不出良品。比如白目豆,不图上进的家伙,身心不健全,生豆时不易发现它,烘焙后即现原形,先较其它豆的色浅。
续了杯,她款款拨云见日:“就像一个人,先天营养不足、后天自牧不够,成人的质地优劣,一目了然。有人的一生,犹如这发育不正、烘焙不佳的咖啡,喝到最后一滴,滋味都单薄。”
独居日子还是婚盟生活,能对自己负责之人,也能清楚地辨认瑕疵,不会捧杯变味的咖啡。
再无需劝她,她的固执,是对自己的守信,而心境和生活的简单明了,是为了守信。
最好的怀念,是从悲伤里抽丝剥茧,织一件快乐的衣袍,挡风遮雨,好好活下去。这些,也是一桩修行吧。
她常把丰盈的内心,与我分享。每去看她,她开心的孩子也似地,又担心误我业事。
知遇,与志向相契的人,一起喝杯咖啡的时间,是有的。
如今,得了安暇,我会去她那儿坐坐,一起饮酒啜茶喝咖啡,一起说些过去、叹些现在、话些将来,再一起沉默。
咖啡豆也带到她店里去磨,因而,我家中的两台咖啡机,经常嚼不到口粮。
已过了不惑年纪,但她素净的脸,焕散着光华,她依然是美的,美在眉宇间沧桑过后欲说还休的韵致。
她说,余生,就不再参与挑拣人生里的咖啡豆了。说着,她正要往咖啡机的口里送豆,随手拈出几粒,喃喃自语道,这几颗不太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