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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一
八岁那年,我跟表弟在院子里玩泥沙。也许是太过无聊,我俩在水沟边垒起一个小小的坟形土堆,表弟装模作样地跪下去,对着坟头磕拜,口中念念有词。
我有些害怕,急忙用手推翻了那堆土,把它抹平,然后扔下表弟回屋去了。
就在那天,家里人发现离家一星期的她还没有回来。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其它的联系方式,自她从镇政府辞职后,就经常离家出走,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
奶奶急了,父亲母亲急了,到她走后第二十天时,我也急了。我时常坐在院子的银杏树下想她。
记忆里,很小的我就喜欢猫在她怀里听她讲故事。灰姑娘和狼外婆,或是格林童话里的拇指人。我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总因为懦弱和自卑受到同伴的欺负。爸妈忙于农活,姐姐忙于跟别的伙伴玩。听我心事的,只有她。
她在镇政府的计生办工作,负责计划生育,招集妇女们去上环或是做绝育手术,宣传少生优育,总会遭到想生男丁而超生的户主怒骂驱赶。
她不必天天呆在政府大院里,可以时不时回家看看奶奶。每次带点小人书给我看,或是给我读小说,《悲惨世界》或是《一千零一夜》。
我似懂非懂,但喜欢她柔软玲珑的声音。她长的很好看,皮肤异常白,只是个子太矮,略微有点胖。
她爱看书,也写文章,投一些稿给当地的杂志。她爱画画,用铅笔在白草纸上素描。记得她画下怯生生的我,还有被她喻为美女的我妈,看上去都栩栩如生。
奶奶有天说,家里老鼠太多,在屋子里偷吃玉米,晚上到处乱窜,得养只猫才行。可一时找不到猫,她笑一笑,突发奇想到灶炉里找了块烧过的黑炭,然后在堂屋的墙上,画了三只不同姿势的大猫,惹得我跟奶奶忍俊不禁。
在我眼里,她是个多才多艺又超凡脱俗的才女,是我那时的朋友,也是偶像。
二
慢慢地,我发现她不快乐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想她想得不行,托人代话到她单位,她便带了放暑假的我去镇上。
她的宿舍很简陋,书占了大部分空间。有时她没钱买菜,有同事送来,又被她还了回去,转身在煮好的米饭里加点盐。那个时代的我,觉得有大米饭吃已经很好了,所以不哭不闹,陪着她吃白饭,蘸一点家里带来的辣酱。
我问她,同事的菜为什么不要。
她摸着我的头说,穷不怕,但不能没了骨气。
那时候,我的理解能力还不够,只能默默听着。但我开心能和她呆在一起,可以跟她说班里哪个女生嫉妒我成绩好,家里的兄弟姐妹有没有冷落我、排挤我。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有那么多话。
可是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对我常常敷衍。夜里睡觉时,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隐隐觉得,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快乐的她了。
不久后,她收拾了宿舍的书本,装了几大箱,然后带着我回了乡下。
家里人知道她辞职了,像翻了天一样。奶奶一边哭一边数落:“家里祖坟冒青烟,才出了你这么个知识分子,有个像样的工作,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她一言不发,咬着唇不出声。我妈坐在她身边,轻轻抚她的背。她们也是朋友,我猜我妈一定知道她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
我爸抽着旱烟,什么也没说。家人曾说过,她上高中时,我爸就参加三线建设工作了,赚的钱全做了她学费和生活开支,辛苦供了她三年,才好不容易有了那份工作。
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回家。我甚至想,如果她一直在镇上工作,将来上初中的我,就可以像街上的孩子一样,住在结实光滑的平房里,或许还是件可以炫耀的事。
三
她的离开,是因为在单位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80年代,这样的事情算是个爆炸新闻。那个她爱的人,承诺了要离婚,但迟迟没有行动。她承受了许久煎熬,等来的却是个谎言。
回来的几个月里,她常常外出,每次回来都很憔悴。直到那一次,她二十天未回,大家才慌了神。爸妈扔下了锄头四处寻人。
几天后,爸妈仍然是两个人回来的。他们找了亲戚朋友,找了她的单位同事,包括那个她爱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敢离婚,断绝了和她的往来。
我妈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大骂:“要是她有一点差错,我马上把你送上法庭。”
她失踪后的第三十天,爸妈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到了河边、山崖之类的地方,最终在河边发现了石块下的信和鞋子,信上的笔迹是她的,鞋子也是她的。
那时,她大概刚满20岁。
我妈抱着这些东西回家,哭得死去活来。奶奶当即晕了过去,爸爸一言不发,闷头抽烟。我和姐姐也伏在我妈身上哭成一团。
她留下的遗书里,单独给我妈留了一封信,委托我妈为她讨回公道,说那个道貌岸然的人欺骗了她。
我妈平时会帮人写写诉状和对联,于是自己拾笔,写了一封又一封诉状,告发那个负心男。
那一年,我们地里的庄稼荒了。九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姐姐自己煮饭洗衣睡觉上学,下雨的时候,屋子里漏雨,我跟姐姐端着盆盆碗碗,到处接雨水,还要照顾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的奶奶。
年底,负心男被单位撤了职务,下放回家待业。我妈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耿耿于怀,但又疲惫不堪,无力追究下去。
后来,因为表弟说露了嘴,爸妈知道了我俩一起垒过那个坟头,我俩挨了一顿打。我爸骂道,什么东西不能玩,玩这个触霉头的东西,现在好了,小姑没了,高兴了吧。
我爸骂完,扔了打我的树枝,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抹泪。
我恨死自己了,总觉得是我和表弟弄了个不好预兆,导致后来小姑跳水自杀。
四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但第二年夏天,她回来了。我又想起那个坟头,为将它抹平的做法感到庆幸。
那天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男人。男人说普通话,伸出手摸我的头。我怯怯地躲开,看着她们站在院子边上,显得陌生而遥远。
她向我走过来,摸我的头说:“康,认不到我了吗?我是小姑啊,我回来了呢。”
这一年里,大家为她哭,为她伤心。只有我一直想不清所谓死亡的真正意义,觉得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总会回来的。
原来,她自杀时被眼前这个男人救起,但不愿再回家,就跟着他去了他的家乡。如今回来,是要见过家人,就嫁过去。我们终于安心了,无论如何,她还活着就是喜事,她要嫁人也是喜事。
但这种喜悦没持续多久,又破灭了。
村里有个妖艳的女人,是比小姑高一级的同学,本来嫁了人,有个三岁大的儿子。女人的老公在省城工作,长时间不在家。这女人得知小姑回来,便频频来串门,她比小姑漂亮,身材娇好,眼神诱惑,很快,这女人就勾搭上小姑带回来的男人了。
没过多久,这个对小姑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带着那对母子悄悄跑了。
这样的结局再一次让小姑崩溃,她倒头睡去,三天不吃不喝。那么聪慧的她,却很难握住简单的幸福。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慢慢瘦下去的脸,难过极了。醒来的她,轻轻拉住我的手,勉强挤出点笑容来。
我问她,饿不?我煮鸡蛋面给你吃。她摇头。
我又在书堆里挑出那本《一千零一夜》,然后说,我读故事给你好吗?她点头。
那时的我,读小学四年级,书里的很多字我还不认识,碰到不认识的字,我会停顿,然后她看也不用看就说出那个字。我知道,那些书,她已经会背了。因为我从前总缠着她讲故事。
她起了床,我拉着她走在田间地头。掏茶树枝里的麻雀蛋,摘刺藤上的小果实,到爸妈做活的地头跟他们闲扯,采地里的野葱,拾树林边的野蘑菇和干柴火。
她脸上有了些笑容。可一旦沉默下来,她眼神里就会有一种让人害怕的东西。我后来才知道,那叫仇恨。
五
后来,她正式告别了家里人,带了行李和路费外出打工。她去的地方,是那个救她的男人的家乡,这是后来她写信回家我们才知道的。听我妈说,她并没有找到那对男女,也没有再找,因为她遇到了真正对她好的男人。
她偶尔会寄一叠明信片回来,注明是给我的。那些明信片在村里的小商店买不到,质量好,图案新鲜,让我在同学里炫耀了好几番。
再之后,信变少了。那时家里也没有装电话,便慢慢失去了她的音讯。奶奶常常唠叨,说这姑娘一直六亲淡薄,也不回来看看,把当妈的都忘了。
奶奶又这样唠叨了两年,小姑仍然没有回来,只来过一封信,说自己嫁人了。我们照着那个地址再写信去,一直没有回音。
三年后,奶奶去世,我们照那个地址发了电报,她带着那个嫁了的人回来了,看上去老了、黑了很多,但没怎么瘦。她的丈夫憨厚地笑着,很高大,但很土气。
我们之间变得真正陌生起来。她跟爸妈讨论奶奶的遗物和家产,还有安葬费的问题,然后拿出一小部分钱,非要给。还说本来带了更多,但在火车上被人偷了去。
她变得不再温婉不再脱俗了。
她仍然会对我笑,把我介绍给她憨憨的老公,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侄女,学习成绩好,长的乖巧。
我看出他们经济上的窘迫,但她极力不想表现出来。她的衣服不漂亮,很廉价,露着线头。没有化妆品,也没有什么让我们觉得稀罕的礼物。
长大后,我才懂得,她当时只是自尊心太强,不想让家里亲人担心和同情。后来的我,自尊心也强得和她一样。
最后,她上了阁楼,打开她锁住的大箱子,把那些书全部交给了我。还有一些写在草纸上的稿子,诗歌,散文,还有半成品的小说。
六
她走后,我花了几天时间呆在她的阁楼上,看那些她曾经写下的稿子:
“我是一株玉米棒子
躺在农家的楼板上
被烟熏,被火燎
然后等到冬季
做他们的碗中餐
……”
小说里的主人公大多用了第三人称,但我猜,那些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那样纠结疼痛的爱情关系,让年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苍凉”这个词的意义。
她讲给我的故事,读给我的小说,她身上发生的故事,她留下的那一大箱书籍,都是促使我坚持写作的原因。在成长的岁月里,我一天比一天沉默,然后把所有心事,用文字表达出来。
时隔多年,她再也没有回过故乡。我曾试着打了几个辗转打听到的电话号码,都没有找到她。电话里是陌生的当地话,让我茫然又无助。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愿让我们得知她的现状,犹如一只受了伤的龟,把自己藏在厚厚的壳里。而我,这个长大了的侄女,还是那么期待能碰触她的内心,碰触里面最柔软的所在,然后给老去的她读小说、讲故事,再轻轻地叫上一声,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