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村的堂伯父为三代单传，打伯母过门儿那天起，就梦想着生儿子，以延续祖上的香火。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连生三胎三个女儿，弄得伯父总觉得在人前无脸面，可又没办法。有时想想，自个儿给自个儿解脱：罢，罢，罢，女儿有啥不好，女儿多是福分！甭看伯父大字儿不识几个，给三个女儿起的名字都很有象征意义，依次叫香芝、兰香、转香。邻里乡亲都说女儿们的名字起得好，伯父嘴里叼着旱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在缕缕轻烟徐徐上升中，乜斜着眼睛，那个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二女儿兰香出生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末，时年刚刚五岁，三个女儿中数她长得漂亮，粉粉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尖尖的下颏，薄薄的嘴唇，樱桃小口中微露着两排齐刷刷的乳牙，一看就是个美人的丕子。兰香聪慧过人，乖巧可人，伶牙俐齿，特别惹人喜爱，大人们见了总要逗着说上几句，不然不放行。

兰香天生一副好嗓子，别人唱歌她听一遍就会。村里有一个地方剧种——“耍孩儿”戏班子，演员都是本村的农民，冬天不下地聚在一起对戏，兰香常跟着父亲去看，一来二去记住了好多唱段。除了在家里学唱，在与同伴玩耍时也像模像样地表演。

有一出“耍孩儿”折子戏《扇坟》，剧情是由“猪八戒背媳妇”改编而成——讲的是唐僧师徒四人在西天取经的路上，唐僧被妖怪抓去，猪八戒不去寻找师傅，却在偷懒睡觉，孙悟空见状很生气，略施小计，变作一个身着孝服的少妇，跪在坟堆前挥着扇子扇坟。猪八戒便厚着脸上去搭讪，妇人告诉他有意改嫁，但新坟湿土不干不能嫁人，八戒闻言凡心复萌，于是向妇人求亲，又帮着扇坟献殷勤，孙悟空假意允诺。猪八戒不识悟空本尊，反而被教训了一番——背媳妇。观众为八戒受到惩罚感到很开心，都学着戏里的唱词哼哼几句。

小兰香看了《扇坟》后，不仅把唱词记了个滚瓜烂熟，曲调音准分毫不差，甚至连唱念做打都模仿的格外相像。还以“一赶二”的表演方式把猪八戒和媳妇两个剧中人物表现得淋漓尽致——

 

猪白：哎，媳妇呀。

猪唱：哎呀，我娶一个，

      我娶一个小娘子。

孙唱：哎，我嫁一个美相公。

合唱：郎才女貌天配成。

猪白：嘿，媳妇呀。

猪唱：你好比南海世观音，

猪唱：奔奔儿奔，

孙唱：哼哼儿哼，

猪唱：小娘子，

孙唱：猪相公。

猪唱：上梳油头黑定定，

      下穿罗裙板生生，

柳叶弯眉喜盈盈，

毛儿眼睛水灵灵，

不搽官粉香喷喷，

不抹胭脂红腾腾，

满口银牙白生生，

头戴鲜花粉腾腾，

哎嘿哟，哎嘿哟，

天下美女第一名。

孙唱：哎嘿呀，

呆子那里是妄高兴，

哪有师弟娶师兄。

猪唱：迈开大步往前行，

      夫妻回到高老庄。

猪唱：奔奔儿奔，

孙唱：哼哼儿哼。

猪唱：小娘子，

孙唱：猪相公。

猪唱：夫妻回到高老庄，

      高老庄务庄户，

      扁豆茬多上粪，

      老婆把家汉字挣，

      恩恩爱爱度一生。

孙唱：好日子数不清，

说说笑笑往前行。

猪唱：我引路，

孙唱：我后跟。

猪唱：小娘子，

孙唱：猪相公。

猪唱: 哎嘿哟，哎嘿哟，

      老猪真是个有福人。

      ……

 

兰香在猪八戒和媳妇的表演中非常自如地转换，连村里剧团的演员们都伸出拇指直叫好，都夸这个孩子将来是块唱戏的料。

 

一个冬天的午后，伯父家的院门口围了好多人，不知大家嘁嘁喳喳在议论着什么，有的还伸着脖子往里探头，一种诡异而不祥的氛围笼罩着人群，大家的表情惋惜而异样，发出无可奈何的“啧啧”声。

“哟咦，听说夜里就发高烧，说胡话。”

“谁呀？”

“兰香呗。”

“这两天流行病可厉害啦！”

“赶紧去请医生呀。”

“他叔前半晌就走了。”

“那也早该回来啦。”

“说的是，真急死人！”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在焦急地拉呱着……

人们说的流行病就是今天所说的病毒性感冒。

不一会儿，从屋子里传出伯母与香芝和转香的哭声，伯父在堂屋里捶胸顿足地来回走。就在这时，兰香的叔叔带着医生回来了，边推着自行车边大声嚷嚷：“快快，大家让一让！”把自行车扔在门口拉着大夫匆匆进去了。

屋里的哭声停止了，变成一阵阵的啜泣声。

过了一个时辰，哭声再起，众人拥上前去，只见大夫出来伸出两只手，摇摇头说：“晚啦，晚啦，是急性大叶肺炎呐！”无可奈何地跨出院门而去。

没多久，只见伯父和兰香的叔叔用一个大柳条筐子，把兰香包裹的严严实实，抬到村西沟壑的一孔土窑洞安葬，当地讲究小孩的逝去属于“小殇”，再说又是女孩，不能埋入家族的正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