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塌天(小小说)
标签:
小小说吹塌天 |
分类: 微型小说 |
李姓东家娶媳妇,正在行磕头典礼仪式,司仪高声诵读礼单,新人依次鞠躬致礼。看热闹的西村人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伸长脖子,踮着脚跟,然而目光不在新婚夫妇,都齐刷刷地投向鼓匠棚。
当地把专事红白喜事吹奏的人称为吹鼓手,又叫鼓匠,由六、七人组成一个鼓匠班子。所用乐器有鼓板、唢呐、觱篥、板胡、二胡、笙、大锣、小锣、梆子等,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型的民族乐队。司鼓为班子的总指挥,唢呐和觱篥的吹奏者是主力,板胡、二胡、笙各由一人演奏,大锣,小锣、梆子各由一人打击。
这不,鼓匠们为磕头典礼吹奏着《迎亲调》。只见一位十四、五岁叫贵林的盲人小男孩,昂首挺胸,双手端举唢呐,正十分轻松地吹奏着,旁边为师弟国林,也是小盲人,是他的副手。贵林吹奏的唢呐,轻松自如,热情奔放,曲调欢快,节奏跳跃,滑音婉转,令人兴奋,令人欣喜。此刻,鼓匠棚的繁弦急管之声,犹如裂石流云,响彻霄汉。大家都拥了过来,为这小兄弟俩喝彩。
突然,只听有人喝道:“让让,让让,新郎和新娘过来了。”
众人回头,可不,新郎官牵着新娘也来看鼓匠,凑热闹。贵林师兄弟听说新人正向他们走来,更加来了精神,丹田运气,花舌吐音,口鼻并用,循环往复,连奏无间。
“这小师傅吹得真不赖。”新郎对新娘说。
“小孩子吹唢呐没见过。”新娘在旁边附和。
新郎抽出两颗香烟,当地人叫洋旱烟,分别点着,扒拉开人群,挤进鼓匠棚。司鼓是班子里唯一的正常人,见东家来了,在鼓板上敲下紧急停止的信号,演奏戛然而止。
贵林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扭头问司鼓:“圆子哥,咋啦?”
“呵呵,新郎官给你敬洋旱烟来了。”
东家敬烟,是对鼓匠的褒奖,贵林心中自然明白,连忙起身作揖答谢。
“小师傅,你吹的唢呐真好听,方圆百十里没人能超过你!”新郎官把洋旱烟送到贵林的口中,由衷地赞叹。
贵林和国林是同村的,两个都是盲孩子,家里人有个意愿,为了他们日后的生活,希望将来能有一技之长,在父母百年之后,自己能够养活自己。
说来也巧,前些年从西域来了个云游的和尚,在村东的庙里落脚。和尚六艺在身,尤善唢呐、觱篥和笙的吹奏,此外还会看病。贵林的父亲找到庙里,向和尚述说了拜师学艺的想法,谁知僧人非常痛快,答应做贵林的师傅。
国林爹得知消息,欲求和尚一并收儿子为徒,僧人允诺。
长话短说,师兄弟每日早晨离家,晚上归来,跟着和尚学艺。师傅教的也很认真,从古代传统的乐谱“工尺谱”学起,摇头晃脑地背着“上、尺、工、凡、合、四、乙”。逐渐增加了唢呐的口内技巧与手指技巧,然后是舌尖的运用——连奏、单吐、双吐、三吐、弹音、花舌、滑音、颤音、叠音等。有道是:千日唢呐百日笙,笛子只消一五更。二人整天鼓着腮帮子,呜哩哇啦地吹着,日久天长,像模像样,把西域梵音佛乐都能整首整首地吹出来。
贵林聪明绝顶,百伶百俐,悟性极强,师傅一点就透,僧人打心眼里喜欢。国林相对差些,脑袋瓜转得慢,跟不上师傅教学的进度,方方面面与师兄无法同日而语。所以师傅常常给贵林吃点儿“偏饭”,私下里多教了些技艺,并把一些治疗常见病的医术传授与他。
寒来暑往,日月如梭,不知不觉中师兄弟跟着僧人学了五个春秋。一天师傅将他们俩叫到跟前说:“徒儿,为师已将全部管乐技艺授予你们,若要达到更高境界,还待自己努力,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啊!”然后拍了拍贵林的肩膀道:“贫僧四海为家,行踪飘忽,今欲起程,云游他方,与汝等就此一别。”说罢,身背乾坤袋绝尘而去。
师兄弟虽然学了艺,但他们掌握的是梵音佛乐,不适合乡里婚丧嫁娶的演奏,无法出门混饭吃。于是,家人又聘来一位鼓匠高手,专门教授唢呐吹奏民间音乐与整本和折子地方戏。
他们出徒了,并组建了自己的鼓匠班子,游走于乡间墟里,逐渐风生水起,小有名气。由视力正常的司鼓圆子承揽红白事宴,然后再接他们去演奏。
过了若干年,贵林已年届二十,长成一个大小伙子,除了眼睛看不见,可是一表人才,神采英拔。
一天,贵林的班子又来到当年西村娶媳妇的那家,这次是东家的老爷子过世,家境殷实的儿子专门请来两班鼓匠,备极哀荣。
贵林感到参加这次事宴演奏不会轻松,两班鼓匠对垒恐怕在所难免。东家果然找到贵林:“小师傅,咱们是熟悉的主顾了,这次两家班子对台,就是想给已故的老爷子热闹热闹,小师傅,好好吹,我们有赏!”
其实,吹对台戏也不是一、两次了,贵林倒不紧张,对东家说:“多谢东家看得起,我们就试试喽。”
鼓匠班子对台,不谓乎在三个方面:一是看谁吹得整本戏多,要在三天里不重复;二是看誰吹得技巧多,技艺高超者为上;三是看谁的鼓匠棚前观众多,围观的人愈多说明鼓匠愈好。
对垒开始了,对方吹《下河东》,贵林吹《凤仪亭》;对方吹《算粮》,贵林吹《打金枝》;对方吹《卖画劈门》,贵林吹《空城计》……最后,对方歇了,贵林仍在吹——《金水桥》、《渭水河》、《见皇姑》……
扣人心玄的对决上演了,对方仅会吹唢呐,贵林则还能吹觱篥、口琴;对方吹花舌,贵林吹三吐;对方模仿飞禽,贵林吹昆虫鸣叫;对方吹旦角,贵林吹黑头;对方用口吹,贵林用鼻子吹;对方无声了,贵林则拔下喇叭置于头顶,双手捏着唢呐杆吹奏起晋剧《二进宫》。
《二进宫》讲的是明穆宗驾崩后,太子年幼,李艳妃垂帘听政。没想到其父李良妄图篡位,定国王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来到龙凤阁严词进谏,李妃执迷不悟,难以听进,君臣争辩激烈,无法说服。此时李良封锁了昭阳宫,篡权野心昭然。徐、杨二位大臣二次进宫,李妃幡然醒悟,委二臣以国事。杨波调集人马,缉拿李良并斩首。李后深知徐、杨忠诚可鉴,遂将幼主托付徐、杨,以保大明江山。
贵林把《二进宫》吹得活灵活现,人物性格鲜明,栩栩如生:
李:又是喜来又是愁肠,
喜的是徐杨把宫闯,
愁的是我父夺龙床,
当年徐杨拿本上,
悔不该骂他们是奸党,
我有心把赔情的话儿当面讲,
说出口本后脸无光,
将此话我压在舌尖下,
只落得恨天怨地加上愁肠,
徐白:国太
徐:太平年间把位让,
杨:你为何恨天怨地加惆怅,
李:说什么那太平年间把位让,
朝有大祸不安康,
徐:有什么大祸从天降,
杨:宣太师进宫来再作商量,
李:我的父奸心赛王莽,
他要谋大明一家锦江邦,
徐:太师阁老为皇丈,
杨:难道说他还有此心肠,
李:你说他无有此心肠,
切断水火困昭阳,
徐:你的父奸心赛王莽,
杨:你选上九卿四相八大朝臣,
十二连官太子太保,
一个一个一个一个一个,
再做商量……
此刻的鼓匠棚前肩摩袂接,前遮后拥,呼声四起:“吹塌天,吹塌天!”
东家拿来厚厚的一摞赏钱,敬上了第二次洋旱烟。
从此,贵林的名字被“吹塌天”取代了。
当天晚上,东家把吹塌天作为座上宾请到正房,炒好酒菜小酌以示谢意。酒意微醺,只听在炕上玩耍的小孩直嚷嚷:“妈,妈,身上又痒痒啦。”一边说一边用手抓。“哎哟喂,儿子,快别抓,本来就流黄水,抓挠的又要流了,串得都是脓包。”母亲大声阻止。
正在与东家饮酒的吹塌天停下酒杯,插话道:“小孩得的叫黄水疮,传染很厉害,黄水流到哪儿,哪儿就起黄水脓包。”
东家回应:“正是。看了好几个郎中,也不见效。”
“大哥别着急,待我看看。”又问:“全身都有,还是半身有?”
“全身和胳膊腿都是。”
“噢,我给小侄子治治吧。”说罢,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布包,抽出一根三棱针,令东家抱过孩子,攥紧右拳,向小指与手纹的突出点扎下,起针后挤出一大滴血珠,左手亦然。然后说:“行啦,过几天就好啦。”
东家有点儿半信半疑,吃汤药都不见好,怎么简单的一刺就妥了?于是便问:“师傅,您扎的是啥?”
“嚄,这叫后溪穴,保好!”
果不其然,数日后黄水疮退得干干净净。东家两口子都觉得吹塌天太神了。
又过了两年,一日司鼓圆子哥匆匆赶来,进门就说:“贵林,西村那位李姓东家让你无论如何去一趟。”
“啥事儿啊?又有啥事宴啦?”
“不知道啊,捎话的人只说让我带你去一趟。”圆子哥解释说。
二人即刻启程,前往西村。
院门紧闭着,圆子上前拍拍门环,惊动了院子里的狗,发出“汪汪”的叫声。
“谁呀?”东家大嫂边问边赶来开门。
走进上房,东家大哥在炕上躺着,只见瘦骨嶙峋,有点儿脱像,与以前判若两人。
大嫂指着大哥述说:“三个月前当家的就吃不下东西,只能喝点儿粥,这会儿连喝水都吐,当家的想请贵林兄弟给看看。”
贵林连忙摸了摸大哥的脖颈,问了问有碍进食的部位,断定是食道长了东西。徐徐说道:“大哥恐怕食道里长了肿瘤,不好办,试试吧。”摸出针包,取气海、足三里、中脘、神阙、大椎、百会、命门、肾俞等穴位,用现代医理解释,就是调节阴阳,扶正培元,补益气血,通经活络,进而提高人体免疫机能,减轻癌症所致的疼痛综合征。
大哥自觉去日无多,对贵林说:“兄弟,这样称呼你不介意吧?”
“哪里话,大哥尽管说无妨。”
“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有医道,拜托关照关照她们母子俩。”
“多蒙大哥相信,小弟少眼没目,恐怕照应不周,有失期望。”
“小子身体不好,有你给看病就足够了。”大哥少气无力地说。
……
西村的东家大哥撇下娘儿俩走了。
吹塌天兑现了他的承诺,在鼓匠班子路过西村时,进去看过东家大嫂母子几次,大嫂万分感谢,托圆子哥说媒,要嫁给贵林。贵林闻听,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就是个瞎子,自个儿都顾不过来,那能连累大嫂和孩子!”
大嫂让圆子哥带话儿:“告诉贵林兄弟,我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大嫂和贵林终于成了一家人,贵林忙乎他的鼓匠班子,大嫂全心打理着家务,后来大嫂给贵林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