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灿《工部虞衡主事警堂林君行状》

                陈旭山断句标点

        万历甲戌()春，予尚系官使署，而吾浦林警堂君以新计偕来，予尝面君于寓舍，见其骨清神爽，飘然鸡群中鹤也，异之。巳（四月），君试礼闱未撤棘，予又于翰检林警庸所，得读君三试文，则共服其涤陈，言追古制烨烨乎，虬蛟骧而虎凤跃也。益异之。

          居有顷，予为工部郎出典冶，闻君礼闱荐登二甲进士第，其名皆第七，与海内魁士抗衡。意君必大自异，非鄙儒老生所得友者。然君取友海内，顾独有意于予。时以声通，若忘予之鄙且老也。及秋，君授工部虞衡主事，与予同舍。予因自忘其不类，乐与君为绾带交，笔谈唱酬，如实促膝。大指以文艺政理相评，订蕲功言，并立于不朽云。

        乙亥()冬末，君抵书索予新故诸作全稿，欲为周阅而细论之。予拟汇抄以应，且索君所著文集十卷者互阅，论而未果。甫一月，则君病矣。又逾一月，为丙子()季春初七日，则君凶讣闻矣。距生庚戌() 月 日，年仅二十七岁。

         君没后，其父爱峰先生应贡至，悼其亡而思其有不亡存也。乃命在侍次子，缵扬君遗事十数种。寓属予曰：“亡兄归榇有日，将丐今之者，先状其事为征据。窃计莫宜吾子，敢抆泪以请。”予披泣曰：“状诚宜我其焉。”辞按：

          君名缵振，字公悦，警堂其别号也。上世为福之古田人，有怀德公教授漳浦，喜浦儒风盛，始占籍于浦。而林氏遂以儒世其家。正德中，君之曾大父，讳秀桂者，经明行饬，为邑儒宗，事载郡志儒林传。秀桂生衍续，身有儒行，复能以儒学训其子。子曰峰祈，即爱峰先生，幼负奇童，称试庠校，每最其列。长益遂学，诸生多以宿儒严事之。娶吴氏，生二子，长即君也。

       君生有奇质，颖敏绝人。初就塾，日诵数百言，凡家积与坊鬻群书，一涉目辄能熟记。无待束发，固已淹贯博极。九岁学缀文，爱峰课以时文，举业非其好也。雅好读古文词，而力尤能充其所好，既工且捷，掸笔如流，迄成不点窜一字。督学少鲁周公，华阳二山两宋。公奇其文，拔以首诸生。今太常万公、方伯阴公、大参王公，后先物色之，咸目曰：“奇士！奇士！”

        癸酉()举于乡。北上途次，为举业文，有夜雪舟中稿，已传诵于南北士林。比荐名登第在高等，士论翕然，称尝亦有惜其不元魁者。而林进士名，一日振都下，籍籍彻台阁诸老间矣。会铨司更定选格，君名序当补州，不亦当置留曹。诸老爱林进士才，不欲令远外，是以有此££之授。又谓虞部有典节慎库者，职主内府。货贿所出纳，必关中贵人，而监以台谏，动有牵制，非才主事不可，则特以属君。

       君典库秉节，自矢物直，己志不谁何顾避。或逢异己，而挠其职者，辄语之曰：“兹库上所储也，其之职非上所命乎？如必我职是挠，不得不亟以上闻。倘某自耗废其职，乞早纠弹，谨当俯躬。”以听闻者，为之缩沮。方莅事数日，忽有以伪书索数万金者，诘之云：“上欲为象床。”君揣其伪檄，内监讯之。果然事遂寝，所省既不赀矣。

          库掾有以赢金献者，君笑麾之，掾以积例固请，君叱曰：“蠲之自我，何谓例乎？而后不复言，言则且有大谴。”掾惧而退，自是所辖群吏，尽惴慄遵君要束。而输赋诸官户，闻声敛足，毋敢一窥君。户阈者在吾曹两期，萧然荒丘，一帐一被皆计偕。时物日久，弊不复更闻。携以斋居署舍，数为同列所嘲，而君安之如故。署舍卑湫且圮，堂翁郭黄涯公命新之，对曰：“尚可容身，岂敢糜公帑。”为堂翁嘉赏。久之至，举以励群属，曰：“何不学后库林主事耶。”时对诸老问道说。诸老愈器重君，争愿出其门下。乃君独不愿为津要门下客。大众旅 揖而外，未使轻投一名刺。盖君趣操固自卓伟，不独其文奇而已。

       若内行修于家者，又驯笃无与比。自为诸生时，虽甚窭，有一金之入，必上父母，均弟妹无殊毫私也。逮仕有禄，则谋以余资置家庙义田，妥赡其先。灵族指力，即未及业，为条画甚。具纂族谱四卷，系明而意殷。里中长老常字君，以励其子姓曰：“生子当如林公悦矣，居官见善于堂翁，居家见贤于长老。谓诡情钧誉者能尔乎？”

       初仕以念母故，病欎求谒归，不遂，则促迎母以至。至而问寝于趋朝，调膳于退食者殆备，极将母乐事，病且日有疹矣。第私念家世业儒，身当以儒术显，而雕虫小技未足为通儒显世，术必尽职致用其可也。故酬应文不甚注思，颛颛以稽校金谷，剂酌筹筭，为本务旁讨，深惟焦神疲力穷，日理官书。归则取国朝典记章牍，足恢世用者。宵读之漏下三鼓，书声琅琅不能休，以孱体综剧，司更劬书，无一释手。坐是竟复病，病竟死。

       易箦前数日，礼闱举主田钟台氏，暨年友寅僚乡故诸公递入省视。君各从容叙诀，谈笑如平时，人人叹曰：“吾党但多，君俊才不意其达识至此，少却为商死事。”检其橐得俸金八两，官袍二套已耳。相率赙燧四日，而后入木，则人人又相顾叹曰：“自有筦库来，孰有洗手奉职死，无以殓如君者。”此子偏质，诸公皆与疏中语合，而疏末又言君病亟。

        少妇方氏抱四岁男，应勋者饮泣于榻，且有未诞女在妇腹中，君殊无可怜色以怛化。母吴号谓曰：“尔生平刻苦自立，今谁尔知者？”君悠然答曰：“儿所为要，求可与天知，无计人之知不也。”

        呜呼！君视夭寿妻孥为逆旅。委蛇之寄，固去品庶冯生者远甚，而以浮沤迅电遗外。夫声誉则又响出烈士徇名之伦矣，可不谓至奇，而尤异者哉。虽然与天为徒，而忘其外滑，奇士之高襟也。传懿铄于后世，以阐微而垂永者，友朋石交之大谊也。

       夫海内以文知君者众矣，其官政非同官则莫之知，至其家行则惟予，兼有同圼之雅，而知之始，若是审也。知之审而不有所述，谓终始交谊何故？摭事勒状，付名家标揭之，令百世下无不审知吾警堂者。而君之父若弟，所以图其不亡。君与予畴曩，所以相推，附于不朽，其皆庶乎，可少慰也已。 

              选自《唐鉴江享帚集》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