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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孤独 周蓬桦

生活总是泥沙俱下,精致的孤独不被理睬。有人说所谓孤独,往往通过喧嚣的人群被命名和确认的,换句话说,孤独是从比较中抽离出的元素,被放大并加深着它的颜色和刻度——当一个人置身于茫茫人海,突然有落水般的感觉涌来,他于是喃喃自语:“啊,亲爱的孤独。” 但我要说,那仍然不是真正的孤独。
真正的孤独是彻骨的,是在漫漫长夜和横无际涯的日子里无人读懂,或者一个与上帝有关的永恒密谋,世人无法走进这个黑洞。 孤独的人随处可遇,比如福克纳笔下的艾米莉,那个曾经貌美如花、青春妖娆的艾米莉。在湖畔的甬道上,在小巷的某一幢窗棂下,在人群里,隐藏着一个活着的幽灵。
艾米莉:我们看到她身着黑裙,独自行走在某世纪的街道,她的头上戴着同样黑色的面罩,人们因此永远看不到她哀伤的眼神:那偶尔泄露的一瞥,会像一道锋利的电流,把对面的接招者击中……这个老军人的女儿,破落的贵族后裔,因家庭变故被命运抛弃在一个寂寥荒凉的小镇上,就像一只狼被搁浅在一座荒岛上。她先是失去了父亲,接着又失去了恋人。从此,侍候她的只有一个黑人,这家伙比她更沉默寡言。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是如何交流沟通的?此问题像孤独本身一样令人不安。
整个小说,通篇笼罩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这是福克纳式的神秘。但福氏毕竟还算善良厚道,在这一点上,比冷酷的博尔赫斯可强多了——在小说结尾,福克纳把谜底交给了读者:在艾米莉死后,人们在她卧室的床榻上看到一具躺倒的骨架,那是她心爱的男人的骨架,但他似乎仍然活着,夜夜与她倾诉衷肠。
多年来,艾米莉与之同床共枕。人们最终恍然大悟,原来她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消解了内心的孤独。这个故事有些残忍,让我发现了福克纳的另一面,他用艾米莉的爱情事件和极端方式,重重地打了活着的人们一记耳光。
较之艾米莉,川端康成小说《睡美人》中的老人江口,则是另一种孤独,此种孤独属于时间的力量。它让我们看到生命的余烬真是比死亡还无趣无聊!这个故事讲述一个年近八旬的老者,时常怀想和回味青壮年时代的艳史,但他目前显然已经丧失了性能力,时间已经把他逼向死角,他成了一个独居的、连上帝都懒得理睬的一息尚存的老人。于是欲望和身体的悖论诞生了,它们在折磨着他,让他坐卧不宁。恰巧,他发现有一家这样的旅馆,有一项据说是很人性化的匪夷所思的服务:少女在被药物催眠的昏睡状态下陪同孤独的老者共度良宵。一宿过后,两者都相安无事,少女自然是什么都不知晓,而江口老人却在回味中找回许多生命感觉。
他从此乐此不疲,身上的血流渐渐恢复。小说读到这里,我时常停顿思忖:世界上有什么场景,比一个垂死挣扎、骨瘦如柴的老人,搂着一个裸体的青春少女更滑稽的呢?少女圆润如露珠,呼吸轻盈口吐芬芳;老人则哮喘不止,形似骷髅。———一向精细的川端发现了这个画面,把这个有关孤独的故事演绎得惊心动魄,让人绝望得想发疯,然后说不出任何话。
事情说白了,孤独其实与生理关系真是不大,在这个时代生理的问题不难解决,它多半是来自精神的渴求。当世上的对话者多起来,你还会感到孤独么?生活里处处充斥着误解、误会和误读,生活里处处充斥着怀疑、猜测和八卦,这让我时常感觉到生活常态下隐藏的杀伤力。我多次对身边的朋友说:什么都行,唯独不可原谅的是误解。当身边的朋友盲目胡猜你的行为时,你可以不必做任何解释,剩下的事情就是远离这个人。
有一次,我冒着严寒,跑了数百公里的路程,来到另一座城市会友。当时时近年关了,家家户户都忙碌着同一件事情,城市的上空烟雾缭绕。我们坐在一家老式咖啡馆里,说了那么多话,把积攒了一年的话都说完了,反复絮叨。那一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赶来倒垃圾的人。因为在实用主义者看来,我说的话全是废话,没有任何实际的用途。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朋友送我到车站,我想告诉他“我是来释放孤独的”,但却始终没有说出,说出便显得矫情。
“啊,孤独,它是无法说出的,就像一幕无法排练的戏剧。”———其实,因为对方早已懂得,什么都不必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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