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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寺的白云 周蓬桦
在天堂寺屋顶的右上方,栖落着一团静止不动的白云,说比棉花白有点俗,用雪来比喻已够不上级别——最后,我找了一个饶舌的说法:“白的没有杂质,像白本身。” 据我在旅途中偶遇的藏族诗人央金介绍:“这朵白云在天堂寺上方挂着,一千多年了。”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表述一朵云,好像这朵云自唐朝起就停留在那里,成为天堂寺变迁的见证。央金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诗人,我想这是诗人才有的想象。但她表情认真,语气平静,说一朵云像说自家的亲戚。 一路上,她向我讲述天祝的风物,历史和人文;讲述她在松山古城度过的童年岁月:夜晚,土墙上空有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把荒凉的古城照得通明,芨芨草的芒穗闪闪发亮,蛐蛐在寒夜深处悲鸣,伴随着古城内稀奇古怪的声音——年幼的她,时常在夜半听到阵阵厮杀声,那是古城兵士训练场上的声音,随大漠的风自宋代传来,在古城上空萦绕,这是历史苍凉的回音。除了芨芨草,我在古城内看到的,还有散落破败的土屋子,从木栏羊圈散发的阵阵羊粪味。央金说,古城上空的月亮都被羊粪熏得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泼洒下来的月光都是块状物。 小时候,她经常跟随父亲到天堂寺朝拜。从古城出发,需要起个大早,因为去天堂寺的路好远,要穿越一片草原和大片火红的藜麦地,越过一座土疙瘩似的山丘,踩响遍地的石头,再走几十里乡路,直到眼前出现汹涌澎湃的大通河,站在古老的桥头歇下脚,抬头看一眼,远处就是矗立在白云中的天堂寺了。 每每看到天堂寺浮动在云霞里的影子,寺瓦镶着庄严明亮的金边,父亲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摸摸心口窝,嘴里念念有词,拉起她的手到大通河里沐面净手,把吹拂了一路风尘的小脸蛋洗干净,再去朝拜天堂寺。 在她的印象中,天堂寺里始终涌动前来朝拜的信众,他们手摇经筒,磕着长头,或泪流满面。奇怪的是,他们经过一番朝拜后,似乎转忧为喜,一切生活中的不如意都得到化解,一脸轻松地走了——一批人走了,又有新的一批人来……年年,月月,日复一日,络绎不绝。 信众们经过一番朝拜和祈祷,卸下心里淤积的悲苦,现实日子的重负与琐碎,像河流疏通了血管,恢复了流畅的通道。 自那时起,年幼的央金就发现了天堂寺右上方的一角,始终浮动着一朵静止不动的白云,远看像莲花,近观像拂尘。当然,刮风下雨时它是隐去的,人们用肉眼看不到它,但只要天晴了太阳一出,它就霎时悬挂在天空,耀眼而夺目,照亮了天堂寺的周围。在信众们眼里,这朵云是佛的住所,或者就是佛本身。自从有了天堂寺那天起,云就在这里了,用神灵的眼睛注视着天堂寺,那些身着紫红色袈裟的僧人,来来往往的信众与香客,寺院内一株生长了五百余年的紫檀树,叶片上滚动的雨滴和觅食的飞鸟。 在天堂寺,僧人的日子是清苦的,他们每天早早起床,先是把寺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一天的诵经功课,手不释卷,盘腿打坐,坐成一幅唐卡。他们时常一日吃两餐,钵里是没有一滴油腥的饭菜,并且与故乡彻底告别,与生养的父母不再来往,终生伺奉佛事,直至最终在寺院实现圆寂。 当地人说:如果天堂太远,就去天堂寺吧。 而央金对我说,比较之下,她不是个虔诚的信众,甚至连居士都谈不上,因为她还牵挂着俗世里的一切,在心里丝丝缕缕地怎么也割不断,即便是在朝拜时,眼前还晃动着她养育的羊群和牦牛,预期中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规划,以及古城内削了一茬的芨芨草穗和刺碱蓬,临行前晾晒在绳子上的棉被,还有她新构思的一首没有写完的诗……瞧,她有太多世俗的眷恋与羁绊,怎么能做一个虔诚的信众呢。 一年一度秋风至,马车在草原的寒露下穿梭,半个车轮又陷在泥水里。牧人们一边歌唱,一边开始忙碌的收割与挖掘。而央金又行走在空旷的原野上,去天堂寺,给一朵圣洁的云献上雪白的哈达。
周蓬桦,散文家,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作品6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风吹树响》《浆果的语言》等5部,长篇小说《野草莓》,儿童文学《远去的孔明灯》和中短篇小说集《遥远》等。获冰心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等数十项奖励。现居青岛。
2021、9、11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