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那个让狗咬了屁股的》

（2）

 大黄狗听到这声音，如同触了电一样抬起眼睛，辨别一下主人的脸色，立即松开嘴，随即退下爪子，乖乖地转回身，摇着尾巴，从小栅栏门的缝隙钻了进去。

那个被解脱了的男人，惊魂未定地蹿了起来，本能地想逃跑，踉跄地迈出两步，又跌倒在地上。他那蓝涤卡裤子和白布裤衩的后档上方，被狗撕开扯烂，露出翻开花的肉，肉上冒出鲜红的血。

围上来的人，有的不忍细看地扭过脸去，有的惊叫起来：

“哎呀，咬得这么厉害！”

“这可有生命危险哪！”

“财东，还不赶快送人家上医院！”

发了懵的花匠被提醒。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惯例，不管养狗做什么用的，凡是咬了人，即使是贼，只要贼的手里没有赃证，狗的主人都得对被伤害者负抢救、治疗、养伤和包赔一切损失的责任。那些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人，是按着这样惯例向狗的主人提出警告的；狗的主人，也遵循这惯例意识到自己的义务。他几乎是本能地冲着站在对面人堆里的老伴儿喊：“还愣着什么？快，快，到屋里拿上一百块钱！”

老伴儿同样出于本能，应声向后退出人圈，慌乱地扭动着小脚，跑进新屋。

花匠对老伴儿吩咐完毕，往前挪两步，猫下腰，伸出手，要扶起那个趴在地下挣扎着的受伤者。直到这个当儿，他才留神看一眼倒霉人的模样，不由得打个楞：啊，是他？

对，是他。看那一脑袋稀疏而又蓬乱的头发，瘦长脸，高颧骨，大嘴岔；几乎没有眉毛的眉毛下边，一对又小又往里深陷着的眼睛；眼睛里有一股类似饥饿贪婪、类似诡诈多端的光，如同一把锥子，往人的身上、手上、脸上扎个不停。真让人见了害怕，让人回想起来都浑身打哆嗦。

花匠影影绰绰地记得，这个让人可怕、形迹可疑，又摸不准到底是小偷还是小官儿的人，十有八九是在镇子的农贸市场上就把他给紧紧地盯住了，后来到银行储蓄所里才发觉这条尾巴。那一天，他亲自把几十盆精心培植的月季花运到市场，很快卖完；尔后将小驴车赶到一家面食铺跟前，让老伴儿看着、等候，他一瘸一拐地到东街储蓄所存钱。他把存款单子接过来，装好，随即弯腰转身，朝地下四处搜寻搜寻，看看掉下什么东西没有。他先瞧见站在不远不近处的两只穿着人造革凉鞋的大脚。他顺着蓝涤卡裤子、白背心和灰汗衫往上看，瞧见一头乱发、一条长脸、两道秃眉毛下边的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不由自己的害起怕来，下意识地用手按住掖着存款单子的衣兜，抬起不灵便的瘸腿，冲出玻璃门，拼了命地跑。他沿着大街，朝着跟老伴儿和小驴车的相反方向跑。他学着电视里那些“敢死队”和“游击队”的样儿，往人群里挤，往货摊中间钻，往小胡同里兜了三个圈儿。直到他确认把“尾巴”甩掉了，才回到老伴儿跟前，又连忙赶上小驴车，头也不回地往家奔。差不多一整天，人没吃口东西，牲口没吃口草料，可给饿苦了！

三天以后，原来的大队长、现今的村民委员会主任，热情周到地领来一伙子小官儿们来参观花匠的花房。两辆小汽车，加上一辆大卡车的小官儿们，除了镇上、乡里什么书记、什么主任、什么长的，还有县里什么局、什么委的头目。这些人过去光喜欢粮食，哪儿出产的粮食多就往哪儿扎堆子；为了让庄稼人增加表格上的粮食数目字号码，他们没少操心、费力、生气、着急和废寝忘食，甚至挨上边的整治，有的还喝过滴滴畏想自己把自己杀死哪！如今他们跟着社会风气一块儿转变，除了对“钱”这个被他们骂得臭不可闻的东西眉开眼笑之外，又一个跟着一个学，喜欢起花花草草。

花匠王瘸子对待这些人已经有了防范的措施。当母本用的三十五盆新品种月季，早就藏在小栅栏圈里，花房里的东西让他们随便挑。于是，他心里难受，脸上装出特别高兴的笑模样，陪着小官儿们观看，听着小官儿们纯属外行的、驴唇不对马嘴的评论和指示话儿。就在小官儿们缕缕行行地把各自选中的花搬上汽车的时候，花匠发现一个怪事。

那支长长的、乱轰轰队伍的最后边，只有一个人空着两只手，什么也没有拿。这个人还没有染上爱花的新习惯吗？刚才他看花看得最认真，连一枝一叶一芽都不放过。刚才他提问题也提得最多最仔细，连浇花的水用什么材料的容器最好都问了，简直在钻牛角尖儿。最末了，他不走不行了，花匠手里拿着大铁锁，要把变得有些空荡的花房子关起来，他还一步一回头地看花。哎呀，秃眉毛下边的一对小眼睛，锥子一样，又把花匠给扎住了。

这回王瘸子没处逃跑，也不能逃跑；只好转过身，脸冲墙，避开“锥子”，同时思谋在必要的关口，抄起旁边的铁锨自卫。

奇怪的是，这个被狗咬了屁股的人，那天没有坐上小汽车或大卡车走，是骑自行车走的。难道说他不属于小官儿们一伙，而是随大帮混进来的？还有奇怪的，以后几天，他天天来王家的花房苗圃“参观”。不，不是天天来，而是天天都不离开王家的花房和苗圃。早上一开门，他最早一个进来；晚上关门，他最后一个离开。昨儿个，花匠没开门之前，先从门缝儿朝外偷看一下，发现这个让狗咬了屁股的人也正一边啃什么东西吃一边偷偷地往院子里边窥视。今儿个，他本来在花房子里转悠，没留神的工夫，他往新屋子跟前凑过去。去新屋子里要经过小栅栏圈。栅栏圈拴着大黄狗。黄狗被惊动，蹿出来，扑倒他，咬住了他的屁股蛋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