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文坛诗话 |
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现实的世界,一个是想象的世界。 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每日为自己的社会角色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而忙碌着,谋划着,崇高的或并不崇高的奋斗着。 在想象的世界里,我们是君主,是一个幻觉世界的主宰者,我们描摹梦想,也制造暴行,赞美人生,也鞭挞人生…… 把想象世界里的景状写出来,得到现实世界的认同,人们便把我们,称作作家了。复杂的事情往往如此简单。
想象人人都有,但并非人人都能成为作家。广义的想象不为某一部分人所特有,但作家的想象,却只能为叫作作家的那一部分人所特有。 这想象是艺术的,富于理性,富于创造精神的,以现实世界为依托,又超越了现实世界的,是一种具有共识意味的想象。 现实世界是想象得以产生的基础。有什么样的现实,就有什么样的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很难脱离现实世界的束缚,因此,也就很难脱离生活。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所承担的社会角色的印记,我们的艾怨和欣慰,我们的信仰和人格观念势必要深深渗入我们的想象中去,使想象蒙上我们各自的主观色彩。 有人告诉我们:客观真实的东西总是长命的,主观色彩浓的东西总是短命的,看法会过时,事实不会过时,事实是常看常新的。 这无疑是很有道理的经验之谈。
然而,疑问的是:有纯客观真实的东西吗?一只摆在桌上的茶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看,就会有两种不同的客观真实,哪一种是纯客观真实呢?! 真实的只是它是一个茶杯,而不是一只酒瓶,至于它在我们各自不同视角的眼里呈现的状态,那就是我们主观接受的东西了。 想象应该忠于客观世界的精神,而不是某种状态。 于是,我们有了多种选择的自由和可能,许多已被前人们反复描述过的事情又具有了新的想象价值。 只需换一个视角,同样的事实便会呈现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状态,僵板的历史和多变的现实,便在我们的想象中沟通了。 新鲜感和新的命意由此而生。 偶然得到了这么一个小说素材: 抗战期间,国民党某著名将军麾下某部,因军纪败坏,和地方武装民众发生冲突,被一举歼灭。将军大怒,要轰平肇事县城。各方要人反复劝说,希将军以抗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将军遂收编了肇事民众。
其后,这些收编过来的肇事民众奉将军之命开赴抗日战场,一役之下,大部分殉国。 这是现实世界为我们提供的一个基本事实,我们来想象一下吧。 我们可以把这个将军想象得反复无常,暴虐无情——现实世界中,这类将军不乏其人; 我们可以想象堂堂国军是如何打着抗日的旗号,残害民众的——这种事在战争中也多得很; 我们更可以想象一下战火中那一幕幕生离死别的情形,把这些情形描绘出来,既能打动人心,又具有揭露国民党旧军队性质的良好效果。 然而,这并不是想象的唯一角度,也并不是想象的终极。 面对同一事实,想象的天地是极为宽广的。
想象1:
如果将军并不是以抗日为旗号报私仇,而是真心抗日的——国民党军队正面战场抗战的史实很多,那么这千余民众的殉国又该如何描述?做何解释?
想象2:
如果将军既有铁心抗日的一面,又有心胸狭窄,报复民众的一面,完成这一悲剧性结局的思路又该是怎样的?
想象3:
将军掌握着肇事民众的命运,那么谁掌握将军的命运呢?民众们在战争中无可奈何,没有选择的自由,将军又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和选择的自由?
想象4:
假如将军认为:军人就是军人,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军人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战争,那么把穿了军装的民众们送上战场,不也合乎情理么?不错,他们大部分殉国了,但在战争的大棋盘上,每支部队不都是棋子吗?哪有谁该牺牲,谁不该牺牲的道理?你不死,别人就要死。为什么就该别人死,不该你死呢?
想象5:
在民众们看来,这一切可能纯属扯淡,有前因,方有后果,他们当初如不是对将军麾下的队伍动了手,哪有后来的灾难性结局?一切只能是将军蓄意安排的,将军打鬼子,他们也打鬼子,该尽的义务他们要尽,但他们也决不能放过阴险的将军。
想象6:
有无这种可能:在一场上下一致,同仇敌忾的血战之后,抗日的民众,向同样抗日的将军复仇?
想象7:
枪击能否成功?如果成功,将军又将做何反应?…… 上述想象,只是想象的又一类,再换一个视角,情形又变了: 如果这帮民众本无抗日决心,将军也无抗日决心呢?如果他们都打着抗日旗号互相拆台呢?那又会是怎样一个故事?大致可勾勒出下列情形吧?大敌压境,国人内耗,一战之下全军覆灭,然后,民众和将军互相推诿战争责任,而国土却在“庄严”的辩斥声中日渐沦丧。 此类想象几乎可以说是无穷尽的,而我们的主观视角和主观意向,决定了在同一个基本事实下,作品的不同走向和不同效果。
主观视角和主观意向来自我们每个作家对现实世界的理解、认识和感悟。理解、认识和感悟的深浅异同,又制约着我们想象的自由度,决定着我们对各种想象的取合。 经验在这里是重要的。 从未感悟到自己渺小无力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一个强大世界或一部强大机器面前的无可奈何;对历史状况缺乏基本了解的人,想象不出历史的千奇百怪;而毫无人生经验的人,则决不可能在想象中为我们描述一段悲壮的或悲惨的人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想象的天地却又有限。 想象可能因人而发,可能因事而发,也可能因其他契机而发;想象可以是对现实生活的丰富、发挥和升华,也可以是对历史往事的重新描摹,但完成一次具有创造意味的想象,决非易事。
作家的想象是最具个性化色彩的思维,人类思维要凭藉作家的个性化想象而进入一块崭新的天地,这片天地的存在与否,崭新与否是说不准的,哪条道路通向这块天地也是说不准的,通往这块天地的道路能否走得通,还是说不准的,哪里都可能是起点,哪里也都可能是末路。 还以上面那个历史事件为例,想象可以从枪击将军开始,也可以从枪击将军结束。可以从将军的司令部迈出第一步,也可以率着一帮民众从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走下去,但最终走到哪里,完成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和什么样的命意,事先谁能说清呢? 然而,想象的无穷魅力也恰在这里,当作家在激情的引导下,大胆向前走时,灵感频频出现。每一个灵感都可能改变想象的方向,都可能将作家们引向一个绝好的境界,也都可能给作家带来一连串麻烦,使其不得不迷途知返。 这时,谁也帮不上忙了,走下去,或者退回来,成功或着失败,都取决于作家自己的灵性和经验。 如果走不下去,我们只好回头,把那失落了的想象,当作一次弥天大梦,回过身重读生活和历史的大书,从中汲取养分,汲取阳光和空气,并寻找下一次想象运行的契机。 如果走下去了,在抵达终点的想象途中我们找到了我们要找的境界、人物、故事和具有人类意识的深刻命意,完成了具有创意的构思,那么就动笔吧,一部也许不赖的小说将从我们的脑海跃动到纸面上。
2020.8.1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