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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劁猪,二打铁,三倒犁头,四叉鳖。 ——猷州民谚
黑蛋是个劁猪匠。百里挑一,难有其匹。 黑蛋长得傻大黑粗,两只招风耳赛似上下忽闪的一对芭蕉扇。一双大脚板像棒槌,走起路来敲得地面“啪啪”作响。听足音就知道,劁猪师傅黑蛋来了。
黑蛋脑瓜子硕大,脖颈上仿若顶了一个大冬瓜。这个大冬瓜里却没装多少瓤子,读书死笨。 有一次,地理课老师上课提问他,世界上多少个国家?黑蛋戳在那里答,两个。老师惊得眼珠子差点儿掉地上,两个?哪两个?黑蛋高声答道,中国和外国。
在哄堂大笑的声浪里,地理老师的眼镜腿掉桌上摔断了。 还有一次,语文老师把黑蛋写的作文当“范文”在课堂上朗诵,当念到“我有一个女妈妈”时,同学们一个个笑出了眼泪,笑岔了气,笑得直喊肚子痛。黑蛋却宠辱不惊,稳稳坐着,冷眼看着教室里沸成一锅煮,仿佛这些全与己无关。 黑蛋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到底留过几回级,总之他初中毕业时已是个大小伙子了。
那些笑话黑蛋的同学,毕业后大多回家捏起了锄头柄,黑蛋则高人一等,挥舞着劁猪刀,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当起了劁猪匠。 黑蛋家是劁猪世家,黑蛋父亲黑铁是中年得子,其时年岁一大把了,正愁祖业失传呢,这下猴急忙慌地把劁猪技艺一股脑传授给宝贝儿子。说也奇怪,黑蛋念书是铁疙瘩一块,学劁猪却颖悟异常,如有神助,一教就会,甚至有些不点自通。不满半年,黑蛋就能独当一面了,老子乐得退居二线,颐养天年。 这样,黑蛋渐渐承继了父亲的“衣钵”,连父亲劁猪的那套“行头”都裸赠给了黑蛋。
黑蛋出诊时,乖乖,好不威风!只见他头戴黑呢礼帽,身着藏青色长衫,蹬着黑又亮的大头皮鞋,肩挎红十字药箱,腰间晃荡着劁猪家伙串,一路“叮当”作响,走东家,串西家,“黑蛋师傅”的殷勤招呼声此伏彼起,真比公社干部下乡还受待见。 猷州民间有句俗语:劁猪要像割卵子的样。意思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正经八百去做,力争做好。
割卵子是劁猪行的基本功,也是分辨劁猪匠技艺的试金石。 劁猪分割卵子和挑花两种:割卵子是给公猪去势,挑花是断雌猪的情欲。不管公猪母猪,那方面没了念想没了能耐,就能老老实实,吃了睡,睡了长,好长肉。 那时候,猷州乡下家家户户都养猪,不养猪还像庄户人家吗?非得让唾沫星子淹死。猪越多,劁猪匠就越吃香。黑蛋被人请到家里去,并不忙着去猪圈闻猪屎味,必得端足了劁猪师傅的架势。堂屋八仙桌旁一坐,大腿翘二腿,先装模作样地喝几口主人家沏上的毛峰茶,再听着厨房里“嗞啦嗞啦”的悦耳带香的声响,然后便见女主人笑脸盈盈端上来一碗糖水蛋。黑蛋放下腿,拿匙子不紧不慢吃干喝净,忽地站起身说,前面带路! 到了猪圈旁,黑蛋一低头,一弯腰,“吱溜”钻进圈里。若是公猪,他一脚将猪踢倒,踏上一只脚,右手持刀快如闪电,在公猪的胯间只一划,左手已到,拇指和食指按住那根部只一挤,两颗卵子已血糊糊滚了出来,猪还没来得及哼哼,事情完了。
主人早端来了水盆,黑蛋洗一洗手,接了干毛巾揩了揩手心手背,猪卵子给我,下酒好物,大补。 若是雌猪,黑蛋显得稍稍温柔些,把猪捺得侧翻在地,左手在猪的两排后乳间一摸索,右手刀锋一闪,刀钩子一带,猪花挑好了!劁好一头猪,不过分把钟。你说,是不是好身手? 劁猪工钱自然有一定之规,主家付了钱,黑蛋拱一拱手,说声“多要了”,整一整长衫下摆,背起红十字诊箱,两只大脚板“啪啪啪啪”地走远了。
若是主家一时不便,黑蛋自会同意先欠着,只是在随身携带的练习簿上记个账。 相比劁猪,看猪的疑难杂症就更见劁猪匠的功夫高下了。一般常见的猪病好对付,无非是打几针青霉素、链霉素或青链合剂,猪病就好了。
这个没什么,匠人所为而已。 某年,有一养猪户,猪突然生病了,并无明显症状,只是显得烦躁不安,一连几天不吃食,眼看就要毙命。劁猪匠来了好几拨,查不出病因,自然不敢贸然下手。最后主人抱着死猪当着活猪医的心态,请来了黑蛋师傅。 任凭人家急得火烧火燎,黑蛋还不忘端架子摆谱,啜了茶吃了糖水蛋,才撩起长衫矮身钻进猪圈里。不一会儿,黑蛋就出来了,呵呵笑道,猪没病。天太热,猪中暑了。摆一台落地电风扇给吹吹,再给猪身上糊一层烂泥巴,包好!主人将信将疑,依言而行,果真奏效。 猷州还有一句俗话:巧妇常伴拙夫眠,这话应在傻大黑粗的黑蛋身上,一点不假哩!黑蛋的老婆竟是这一带一等一的美人儿云翠,人家那人简直不是长的,是哪个神人画出来的。 云翠的父亲是个酒鬼,尤喜用炒猪卵子下酒,这就和黑蛋的父亲黑铁交上了酒肉朋友。那酒鬼不知喝了黑铁送来的多少瓶酒,吃了黑铁送来的多少个猪卵子,无以回报,黑铁给儿子一提亲,酒鬼丝毫犹豫没有,立马就答应了。云翠虽嫌弃黑蛋的长相,可又有点儿眼气他家的红火日子,到底嫁过来了。
然而三年过去了,云翠的肚皮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黑铁急了,竟出手打了黑蛋,骂道,你这地怎么种的?咋就没个收成?黑蛋哭丧着脸回骂,跟你学了这缺德手艺,猪卵子割多了,报应呗!黑铁后来才知道,云翠从来没让黑蛋碰过她身子。黑铁气急败坏,一气跑去找到亲家公,要退婚。黑蛋却坚决不依,反反复复说,我喜欢云翠。云翠是我老婆,凭什么你说离就离? 云翠似乎受了感动,对黑蛋亲近了一些,小两口的卧房里晚上有了美妙的响声。
终于有一天,人们见到云翠的肚子“出怀”了,云翠骄傲而幸福地叉着腰挺着肚子,不时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不曾想到的是,云翠竟给黑蛋戴了一顶绿帽子。 一天,黑蛋劁猪回来,父亲黑铁不在家,他喊云翠的房门,怎么也喊不开,却听见一个人破窗而逃的声音,他撞开房门,云翠面红耳赤,正慌乱地穿着衣裳,“扑通”跪倒在黑蛋的大头皮鞋前。黑蛋喘着粗气,脸上紫一阵白一阵,半晌,扶起了云翠,从腰间的猪皮刀鞘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劁猪刀,对云翠说,告诉他,下次让我逮着了,老子只当劁一头猪! 这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劁猪匠黑蛋早已不再有先前的风光,这个行当历史性地没落了。农户养猪的已然如凤毛麟角,但黑蛋家的日子还要过。现在他自己办了一个中型养猪场,祖传的手艺才不至于荒废。 看上去,他们夫妻蛮恩爱。 事实上,他们都快老了。
2020.6.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