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杂文随笔 |
黄昏时分,我看到了它。它像一尾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丧失了吞吐海浪、回归大海的能力。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浸透它枯竭的身体,使它发散出一种类似包浆的柔和的光泽。但这只是我的错觉。包浆是一种用来礼赞时间的有生命的温润的旧味,而它摸上去粗糙干涩,失去了油润的生机和活力。 海滩用淡黄色的手掌托起了它。莹白的贝壳在它的身旁闪闪发亮。它上了年纪,肢体残缺不全,曾呼风唤雨、威风凛凛的桅杆从中间折断,白帆不知所终,像一段没有结尾的故事。原本涂着绿色油漆的侧板,看起来斑驳陆离,颜色混杂难辨,像一堵被风吹日晒有些年头的旧墙。它活成几块朽木的组合体。离开海水的浸润,它的光芒消隐,孤独地静止在时间里。 还有属于它的时间么?它来自哪里?面对着它,我充满困惑和迷茫,不知该怎样给它命名——一条来历不明的船,一条年久失修的船,抑或一条废弃的没用的船?如同一位没有身份证明的可疑老者,已迈不动前行的步子了。在这远离渔村的城市海岸线上,它的出现,显得突兀、奇怪和多余,没人说得清它的来龙去脉。 即使衰老,即使残缺,这位昔日征战海上的王者,仍然是骄傲的。它的龙骨还在,它的脊梁就还在,它的魂魄就还在。它尖尖的头颅依然翘起,面向大海,目光深情,追逐着浪花朵朵、潮起潮落。船恋海,宛如蝶恋花。这是它的命。 几只海鸥飞来,扇动着翅翼在它的头顶上盘旋,审视,继而栖落在它破旧的船头上,梳理着雪白的羽毛,发出“欧欧”地欢唱声。它们不嫌弃它,相反,它们有一见如故的惊喜。它们从它的身上,嗅出了残留的海水气息。这种熟稔的饱含盐分的气息,咸腥而甜蜜,已深入它们的血脉中,让它们轻易地分辨出共同的属性,并相互吸引。它们依偎在一起,肌肤相亲,窃窃私语,倾听彼此相悦的心跳。 船向水而生,它本就是为水而生的,一如鱼儿离不水、花儿离不开阳。诺亚方舟的传说,便是人类遵照神谕,运用自己的智慧造船,并借助船载、征服洪水、逃脱浩劫的成功典范,由此开启繁衍新生的创世纪进程。船,是人与水的对白,是人与水的重要沟通方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对纠缠不休的欢喜冤家,相爱相杀——恩爱或者反目,和解或者对抗,演绎种种恩怨情仇,世代沿袭,从未停歇。 与江南水乡纤巧雅致的乌篷船不同,北方的渔船,天生带有一种彪悍的凛然之气,恰似北方顶天立地的汉子。它深知,它的心上人是承载它的大海,是天地间气象万千的汤汤大水。它必须具备配得上这万千气象的霸王气质:直挂云帆济沧海——一条经过手艺人精心打造的渔船,只有驰骋在海中,感受大海耳鬓厮磨的柔情与力量,穿越浮沉,经受住一次次风吹浪打的考验,在波澜壮阔的征程中,完成庄重的成年典礼,拥有勇士的意志和品质,才算成材。 许多个黄昏,我走近它,这枚弯弯的弦月似的老船。海风围着它吹起舒缓的口哨,浪花打开纷飞的翅膀,岛屿浮起巨鲸般的脊背。大海曾被它反复地耕耘,这块巨大的比天空更蓝的蔚蓝色田野,浮动着诱人的芳香,而它是一只勤劳的犁铧。《渔舟唱晚》的旋律,在它的耳畔温柔地吹过。或许它想起了从前傍晚归航时的盛大壮美:成群结队的渔船结伴而行,海面上渔歌和号子粗犷嘹亮,粼粼的波光被劈成千万个洁白的箭镞,海鸟追随在船头船尾,引领着回家的方向。渔夫们全身披着晚霞烧红的光晕,黝黑的面庞上流动着丰收的光彩。舱内鱼虾蹦跳,海鲜肥美。岸上欢声喧动,人影幢幢,站着焦灼等待晚归的商贩和渔村的女人与孩子们…… 一个个白昼和黑夜里,天上的太阳、云朵、月亮和星光轮流关照着它。它像老牛一样静静地卧在沙滩上,反刍着那些与惊涛骇浪相亲相斗的日子。明白一阵,糊涂一阵。有时它会想起它的主人姓甚名谁,有时又忘记。——也许它的主人,身材魁梧,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双手皴裂的波浪状的褶皱里,收藏着海上生活的五味俱全。他捕渔为生,熟谙海性,经常三更半夜出海,蜗居在船上巴掌大的空间里。他喝高度呛人的老白干,抵御海上的寂寥、潮湿和风寒。他熟练地掌握斩网、砍桅、斩锚等应急求生技能,靠海生息。现在,它老了,他也老了,饱受风湿病折磨的他,再也顾不上心爱的它了;有时它还会想起它尚是一棵树时的模样,枝繁叶茂,躯干坚硬挺拔,有时又记不清自己的原名和长相。年月不停地生长壮大,而它停滞在模糊的过去里,离鲜活很远,离未来遥不可及。它被抛弃在岁月的边缘。 我猜测,这条犹如一截落地之虹的老船,它的前身曾是深山里的杉树,依清风明月,傍山泉奇石,听鸟语虫鸣,原本过得逍遥自在。但这种平静安宁,却因人类的入侵砍伐而被剥夺。等它从疼痛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变成了一条陌生的船。是它,也不是它,面目全非。当然,这条船,也可能是多种树木的结合体。《天工开物》有云:“凡木色桅用端直杉木,长不足则接,其表铁箍逐寸包围……梁与枋樯用楠木、槠木、樟木、榆木、槐木(樟木春夏伐者,久则粉蛀)栈板不拘何木。舵杆用榆木、榔木、槠木。关门棒用桐木、榔木。橹用杉木、桧木、楸木。”——大约有不同名字的木材,分别做了它身体的五脏六腑。它混血而生,采众木之精气,集天地之灵气。甘心,也不甘心。欢喜,也不欢喜。一棵树最后变成什么,怎么变,它并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有一天,当我再次走向那片海滩时,却蓦然发现,老船已消失不见了,跟它起初的出现一样,让我惊诧。我试着打探它的消息,但没人像我在意它,一条碍眼的旧船。仿佛一滴水珠悄然地融入大海,激不起丝毫涟漪,四处无迹可寻。 如同命运刻意设下的一个局,无法破解,令人怅然。 长夜漫漫,我做过一个与老船有关的梦:在落日熄灭光辉、跌落山尖的瞬间,它一跃而起,跳入海中,缓缓地沉入海底,化作一颗蓝宝石形状的心脏,跳动不息。海水在它的周边流淌,鱼群在它的身边滑翔,它被簇拥其中,一闪一闪,发出星子一样幽蓝的微光。 我相信,这是老船给我的一种暗示,它终究魂归海上了。就像它从不曾被伤害过,就像生命最初的纯净美好。
2020.2.7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