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文坛诗话 |
白衣斯须变苍狗——文法:水流云在月到风来 “观天地自然之文,可以悟作文者结构之法。”清文人毛宗岗以杜甫诗句“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为例证,说明作文之法,“事既变,叙事之文亦变”,生活乃是美之造型的根本依据,因而结构方法也应变化多端。 但对诸多结构方法进行归纳,还是可以从中总结某种规律的。毛宗岗就从《三国》叙事方法中梳理出了十二妙处,金圣叹则早于他从《水浒》中提炼出了十五文法。外国有文论家还曾专为结构立法,可见不以规矩难成方圆。 首先,结构雏形孕育于创作萌动。生活中的某种意境激发了创作的欲望,也就调动了小说家心目中与内容相适应的结构机制。确定了作品的基本意象,他便会按这意象的蓝图把题材组织起来,形成完整的统一体。针对不同材料,应有不同的设计方案。所运用材料的素质,决定着结构的方法与形态。 其次,进行结构也是作者与读者联系的过程。读者必须经由结构之路才能接受小说家提供的题材与主题,有所感应和领悟。为使读者最大限度地接受作品,小说家总会利用结构方式调节两者之间关系。针对不同层次读者,需有不同方式的沟通渠道。随着读者需求的变化,结构的方式也将不断更新。 在题材素质与读者层次的制约和推动下,结构呈现两大方式: 传统结构方式,可以称为“完整”。巴尔扎克认为:“最大的法则是结构统一,无论是灵感,无论是设计,没有它,就凌乱……都要指向统一的中心,否则作品无法成形。”托尔斯泰针对有人指责《安娜·卡列尼娜》两条线索缺乏联系时说:“我以我的建筑自豪拱顶镶合得那样好,简直看不出嵌接的地方在哪里。结构上的联系既不在故事情节,也不在人物关系,而在内部的凝聚。” 这种完整的结构,是小说家对于总体凝聚的艺术追求。接受这样的作品,会觉得它与生活存在一定距离。那另一个新的世界,仿佛有它自己的磁场,能把读者吸附进去。创新结构方式,无妨称为“缺省”。并非不完整,而是未完成。小说家故意在内容间留下一些空白,使作品与生活的界限模糊不清,让接受者按自己的审美愿望将它补足,使结构在读者各自心目中最后完成。法国作家阿兰·罗布格里耶宣称:“如果人们力求在我们写的书的结构中找出现存的小说里已经消失了的组成成分,或者那些已经风化了的成分的遗迹,如各种性格、时间顺序、社会学研究等等,那么,我们的作品的结构肯定是让人不知所措的。” 这种未完成结构,改变了读者让叙述人牵着走的被动状态,使他们参与更多的创作,从 而拓展小说本身的生活蕴涵和艺术意味。 无论“完整”,还是“缺省”,都是只给题材圈定外围轮廓,目的在于形成通道,使作品与其相应的读者建立联系。“完整”的边界有形,“缺省”的边界无形,但两者所圈定的内容,都是实实在在的。对题材本身的经营,使人物、故事、环境等感性材料在时空坐标上排列组合,这才是进行具体结构。 为落实美的造型,小说家总要明确把握与巧妙调动点、线、面及其关系。 “艺术品中最重要的东西,是应有个焦点才成。就是说,应当有这样一个点:所有的光集中在这一点上,或者从这一点放射出去。”托尔斯泰所说的聚焦之点,也就是题材内容一切方面的中心,或人之个性,或事之细节,或情之意境,或理之具象。结构便是在选中了的那一个点上奠基,动工营建起来的。 聚焦点按题材与主题的需求活动起来,发展成为贯串全篇的一条线。这就是结构的中轴。构成聚焦点的因素各有不同,贯串线的素质随之各有特色。根据性格逻辑与命运轨迹形成的,以人为主,可称为人物线。根据情节发展与叙事顺序形成的,以事为主,可称为故事线。根据环境转换与心理反应形成的,以情为主,可称为情感线。根据思想变化与意识流动形成的,以理为主,可称为思想线。不同素质的贯串线,既是不同基因聚焦点的发展,又由于吸附了相同素质的艺术因子,使它们各自得以丰富,主导着小说结构的基本类型。 贯串线吸附素质相同的艺术因子,也是一个动态过程。它纵向延伸、横向扩张,拓展出尽可能时间久远、空间广阔的面。面以点为基础,是点的放释;以线为支柱,是线的交织。如果说点是形象对意念最初的孕育,线是意念对形象成长的促进,那么面就是形象与意念的水乳交融,是结构总体的最终完成。 点的质量与能量,决定线的活力与张力;线的特性与惯性,决定面的深度与广度;而面的格调与规模,又在拓展过程中,作用于点和线,检验着、调节着乃至变换着点和线的选定与组成。就在这点、线、面的辩证关系中,人物、情感、故事、理趣各种素质的题材内容进行着千变万化的排列组合。若对结构形态进行分类,采用不同看取角度,可以开列相当名目,诸如:横断面,纵剖面,圆周体,射线体,框架式,链条式,片段法,回旋法,板块型,复合型,“剥橘子瓣”,“串糖葫芦”,以及“上楼梯”、“拆信封”等等。但简言之,结构就是让人、情、事、理在点、线、面上运转,无非四大类型。 众星捧月选取最具吸引力之点,让内容诸因素向它汇聚。犹如契诃夫所说:“从一群人物里只取出一个,把她放在背景上专门描写,而把其余人物随便撒在那背景上,形成一种夜空:中间是个大月亮,四周有一群小星星。” 聚焦用于写人,重在凸现性格核心。似《孔乙己》之可悲可怜。用于抒情,重在渲染情绪氛围。似《故乡》之如泣如诉。用于叙事,重在开掘典型事端。似《风波》之“小题大作”。用于表理,重在生发象征意味。似《药》之凝重深沉。 金线穿珠选取最具延伸力之点,使之沿着逻辑轨道纵向闪展腾挪,演化一条或以一条为主多条为辅的线索,串联一个个血肉丰满之生活细节。这是传统却又普遍的结构方式,关键在于线要具有黄金的质地,细节应是闪光的珍珠。 穿线结构主要用于叙事,重在讲求线本身的成色和线编织的技巧。用于写人,则重在所穿珍珠价值与位置之宝贵精当。用于表理,多取阶梯形式,一级一级递进。用于抒情,多取波浪形式,一波推涌,一浪跌沉,浪花飞溅,撒落全篇。 孔雀开屏选取最具爆发力之点,让内容诸因素从这一点辐射开来。一方面似礼花升空,多线条、多层面、不规则、不完整的融会错综;另一方面所有射线又都有个共同的端点。这是小说进入内心之后出现的方式,重点也在进入读者内心。 辐射结构突破时空,将人、情、事、理熔于一炉,以主观心态扫描客观世界,让片段的生活内容经由意识屏幕跳荡奔腾地闪现出来,像打开的折扇,如转动的万花筒,给人以更开阔、更纷繁、更悠远、更灵动的感受。 玉盘明镜选取最具扩张力之点,使之横向铺展成为一个断面。断面犹如玉盘,承托着生活的珍宝;仿佛明镜,映现着艺术的真实,起到“以一目尽传精神”的作用。它跟穿线方式并驾齐驱,但不以过程之深远而以场面之凝重取胜。 断面结构是在横向上展开故事,因而主要用于写人、抒情特别是表理。写人则重在命运转折之场景,如《祝福》中祥林嫂的遭遇。抒情则重在有限空间之无穷意味,如《一件小事》里“我”的心声。表理则大多白描再现具体场景,如《示众》就是把围观者推到读者眼前来“示众”…… 举例只为表明结构方式基本类型的主要特征,若把形式技巧当做固定模式,就可能窒息了内容所固有的生命与活力。不仅结构如此,此前对小说的一切讲述,莫不如是。沈德潜曾指出:“诗贵性情,亦需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 2019.10.2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