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崭崭的月亮爬上赵四家楼顶时，莫青去猪栏转了转，老母猪仍白天样哼哼唧唧，衔草做窝。莫青心里那个美，像沾了蜜，看阵势，就这两天光景。看阵势，这一窝十五头没问题，十五十五又十五，一年就是四十五，四十五乘三……啧啧，光这行，一万还超三千五！

莫青也替自己搭了个窝，万一三更半夜，得侍候。

莫青刚过六十，做寿时没摆酒席儿没燃烟花儿，而是在自家场院放电影，接连放了三晚上。东宅赵四天天过来凑热闹，赵四说等来年，也替自己放电影。赵四本名“赵大新”，莫青给改的，莫青说大新嘴角一抽一抽的毛病与《乡村爱情》里的赵四一个样子。

帐篷暖乎归暖乎，到底不像屋里。莫青抽完烟，缩进被窝，尿急一阵阵一阵阵。莫青每晚两茶缸自酿的糯米酒，三茶缸酽酽的西湖龙井。

白崭崭的月亮悬上了半空。

莫青立沟沿儿，隔沟就是赵四的院。

赵四院后竹林子影影绰绰的，院前桑园子影影绰绰的。赵四养蚕儿。赵四女人喜欢养蚕儿，女人病故后，赵四不出去打工了，专心养蚕儿。

影影绰绰中，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子。莫青揉揉眼睛，这细细高高的条条儿，不是赵四嘛？莫青蹑手蹑脚绕过去。咦，呀，赵四拐去了红妹家！

红妹年轻时是个眉清目秀、窈窈窕窕的大美人，像那个叫什么来着的电影明星。莫青本不知道那个叫什么来着的电影明星，莫青还是小莫时，大队部放露天电影，莫青一瞧那女主角就说像一块儿玩大的红妹。莫青追着电影队屁颠屁颠跑，等电影队跑出了公社，莫青偷偷邀红妹去县城看电影，以为天知地知，不料被娘得知，娘神神道道说红妹啥都好脸上一颗痣不好，说红妹落地时排过字，命特强。

莫青记得一清二楚，红妹四十岁那年，也就是“大队”改“村”那年，红妹入赘的男人生病去世。

村里的婆娘包括莫青婆娘先后替红妹拉扯过男人，婆娘们怕呀，怕红妹乌黑黑的眼珠子勾掉自家男人的魂。不料红妹眉低低眼顺顺，说等孩子成家立业后再说。等来等去，硬把眼角、嘴角、额角等出了鱼尾巴样的纹。

鸡不啼犬不吠，只嗖嗖的风。

躲在红妹宅角竹影里的莫青，忽然想这一丛丛竹是赵四移来的。春天时，赵四说竹林愈来愈占地，说……当时莫青忙着改造猪舍，没理会。

难怪呀，烟幕弹早放出来了。莫青嗓子眼酸叽叽的，好像刚刚喝下去的三茶缸是醋。这鬼赵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

赵四在红妹窗前顿了顿，匆匆离开。

莫青裹紧棉大衣，想赶紧回去，万一婆娘找借口钻帐篷，怎解释？婆娘不是没钻过，前年或大前年，半夜里，婆娘谎称梦见老母猪一气下了三十头。这婆娘，像糯米团子，黏乎着呢，只不过馅儿是陈年老醋。莫青前脚提起，后脚粘在了原地：若红妹与赵四约好了的，为啥不留门？对呀，下晌赵四电瓶车出去了趟，回来驮只鼓鼓囊囊蛇皮袋。莫青忙里偷闲问“整的啥”？赵四装没听见，鬼鬼祟祟进了屋。

莫青轻脚轻手摸过去，咦，呀，窗台上横着只大羊腿！这鬼赵四，想拿羊肉钓天鹅啊！

这觉，横竖睡不成了。

白崭崭的月亮歪向了西天。

臭婆娘，该钻时不钻！臭婆娘，该黏时不黏！莫青去猪栏转了转，上楼摸婆娘被窝。莫青盖了三层楼，一层老母猪的功劳，一层鱼塘的功劳，一层婆娘的功劳。婆娘尽心尽力打理十亩花圃，县城有间花木门市部。

一觉醒来，太阳绕过了赵四家竹林子。莫青急慌慌去猪栏，看情形，不出两时辰。

“莫青，莫青。”红妹远远喊。

“啥事？”

“中午与嫂子到我屋里吃饭。还有赵四。”

“啥事？”

“吃饭说。”

“你嫂子大清早去了门市部。”

红妹请莫青吃过饭，请赵四吃过饭，请莫青时，搭上赵四，请赵四时，搭上莫青。红妹家杀年猪时，莫青烧水，赵四捉猪。红妹家砌偏屋时，赵四搬砖，莫青和灰。

昨晚的事，红妹一清二楚。红妹考虑一宿，五更起了床，“啪啪啪”一阵剁，羊腿统统下了锅。

红妹说孩子一催再催，这宅这院，以后拜托俩哥了。

莫青看了眼赵四：“该去，带孙子百年大计。”

赵四看了眼莫青：“有功夫，打个电话。”

莫青看着红妹：“话费太贵，写个信。”

赵四搛住一块羊肉：“究竟多远？”

莫青搛住一块羊肉：“这一去，到了地球底下。”莫青正想说“红妹你还回不回”时，只听婆娘火急火燎扯嗓子：“莫青，莫青，下了！下了！”

2019.2.23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