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而后工出妙章，若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可遇。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一之酒杯，说自已之垒土夫；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愤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诗人之“穷”，在一定意义上说，正是“穷”塑造了诗人，因为“穷”就是一种有力的生活。正是诗人的“富”，在“穷”中，文人积蓄了最为深刻、饱满、独特的情感，正是这种带着眼泪的情感，以一种强大的力量把诗人推上了创作的道路。“穷”以及与“穷”相连的忧伤、哭泣不知成就了多少诗人及作家。“《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滿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汉痴，谁解其中味！”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老残游记自序》）。”李煜从堂堂一国之君变成国破家亡的俘虏以后，备尝人间的痛苦与侮辱，他自已在《与故宫人书》中感叹道：“此中日夕只以泪洗面。”他的失落、孤独、忧伤、痛苦和绝望都是世间少有的。这样，他就用一种哀婉凄绝的眼睛来看世界，用一颗破碎的心来想世界，看到充满生气的春草，他写出却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听到平常的风声和雨声，他写出却是：“秋风多，雨如舌，帘外芭蕉两三窼，夜长人奈何”（《长相思》）想到高楼，写出却是：“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菩萨蛮》）想到漫漫的春水，写出却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由于“穷”到极点，其忧伤、绝望之情不但对景难排，而且给所有的景物都染上一层凄婉哀伤的抒情色彩，尽管那情绪是消极的，但谁也不能否认他的词是独具一格哟出色之作。“穷而后工”的再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缺少性体验所引起的想象的定向化。当诗人处于痛苦、忧伤、焦虑中时，对其所失去的或力求获得的对象，就往往充满一种向望之情，用情的专一使他的想象的定向化变得深挚动人。如爱国诗人陆游一生的理想就是收复中原，但他屡遭投降派的打击，理想不能实现，正如他自已写的：“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州”（《诉衷情》）。这就是陆游的缺失忧伤痛苦和焦虑，这种情感使他“执于一念”，无论见什么或做什么，都会联想到“扫胡臣”、“靖国难”，收复中原。他看到一幅马图，立即联想到的是“呜乎，安得毛骨若此三千匹，衔枚夜渡桑干硕”（《龙眠画马》）；写几行草书，也想象到与敌人作战：“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须臾收卷复把酒，如见万里烟尘清”（《题辞中所作草书卷后》）;赏小园牡丹，却想到“洛阳扗丹面径尺，鹿乃畴牡丹高丈余……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箠驱群胡”（《赏山园牡丹有感》）；他喝醉了酒，却发出这样的感慨：“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槽糟出塞声”（《醉中感怀》）。他的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不但在清醒时念念不忘，即使在梦境中，也难于排遣，他写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戌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如果陆游不是因为“穷”，因为缺失、忧伤、痛苦、焦虑，他会有如此激越高昂的想象力而写出“一语胜千百”（《瓯北诗话》）的极“工”的诗篇来吗？！
诗不能“穷”人，但“穷者而后工”，而且“愈穷则愈工”，则是无疑的，这样，我们也就理解了恩格斯为什么不说“快乐出诗人”，而说“愤怒出诗人”。
2018.8.15日上下午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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