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彩霞》

（2）

     两只大母鸡跑过来，奔到窗根下那个面糊碗跟前，伸脖子啄着吃。大嫂转过身，晃着胳膊，嘴里嘘嘘地把它们撵走，把碗拾起来，放到锅台上，回过身来又对我说：“你就住在我们这儿吧。就是窄巴些。我们三口子搬东屋去，你住西屋，西屋没有厢房山挡着，凉快点儿。小跃那孩子调皮捣蛋，不好收拾，他姥姥就在这个村西头住，我让他姥姥把他领走了，等睡觉的时候再接他回来，也吵不着你。就对付几天吧，到我们这个小山坡子地方，讲究不了。我正收拾房子呐。”

    大白鹅突然间嘎嘎地叫唤。我扭头一看，队长从外边进来了。

    这位三十三岁的生产队长，结结实实的身子，脸色白净，胡子茬儿却黑森森地从唇边一直蔓延到耳根。不论他慢声细语地说话，还是文静地看着人，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给人一种乐观又和善的感觉。这会儿，他的脑门子浮着汗珠子，胳膊上挎着几个破套包；一边往里走，一边朝我笑着打招呼：“梁同志，刚到吗？”他又问妻子，“住处安排好啦？”

    大嫂把脸儿一绷，一扭身说：“单等你这队长安排啦，只有你说话才占地方，别人玩不转！”

队长扔下破套包，拍了拍身上的土屑，拉过小凳子坐在我对面；伸手端起壶，先给我的碗里添上茶，再给自己倒一杯，喝了一口，这才含笑地瞟了妻子一眼，说：“你又跟三牛子老婆吵嘴了，是不是？”

    大嫂嗖地转过身子，压在心里的火气好象又涌了上来，拍着两只手说：“我跟她吵，还是她跟我吵？我有这份瘾是不是呀？”

    队长说：“不管谁跟谁吵，都应当先检讨检讨自己，再想想这样做对不对？”

    大嫂叫了一声：“哟，还有这种理法呀！光让我受冤屈不行，这回一定得断断公道，你听我给你说……”

    队长摇晃着手说：“行了，行了，不用说我也明白。”

    大嫂满脸通红：“嘿，不让人家讲话，这是你当队长的民主作风！”

    队长说：“好好，今儿下午我什么也不干，坐在家里听你讲半天，行不行？”他转脸对我神气地一笑，说了声“这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喝口茶，接着问妻子：“刚才有人找我吗？”

    大嫂鼓着腮帮子，使劲把头扭到一边，气囔囔地说：“当然有！车把式来两趟，让你赶快给买套包。”

    队长皱了皱眉头：“又是这。”

    大嫂说：“不是这是啥？牲口没套包，能拉车吗？你今儿个到邦均，赶快给买，他一个劲儿找我磨叨，我嫌烦！”

    队长说：“嗬，都学本事了，张口闭口，买买买。买东西人家要钱，队部藏着个轧票子机器呀？”队长的态度很认真，转身指着扔在地下的几个破套包说：“一副套包就是四五块钱，这几个要是补补用，还能顶个新的使，这一下就省下二十多。”

    大嫂说：“爱补不补，你把它摆在我这儿干什么？”

    队长眨巴着眼睛说：“我想找个手巧的人给补一补。”

    大嫂哼了一声，就气冲冲地到屋里去了。

    队长跟我说了些闲话，看看天不早了，站起身来，刚要拔腿走，大嫂从屋里冲冲地出来，喊住了他。

    “你不是找人补套包吗？干吗还扔在这儿呀？又脏又臭，难看难闻，一会儿我给你扔到道沟去！”

    队长假模假样地用手掌拍了拍脑壳，笑嘻嘻地对妻子说：“哎呀，光顾说话，倒让我给忘了。不得了，下午出车还得使哩。这可怎么办？要不，你就帮帮忙吧。”

    大嫂脑袋一晃说：“我手拙，不管！”

    队长故意叹口气：“唉，求人难呐，不管不管吧。”他说着，就往外走。

    大嫂这下可急了，一步跳到队长前边，说：“有你这样当队长的吗？就算派人家做，你也得说上几句好话呀！”

队长笑着说：“好话现成，面子事儿，谢谢，同志，多帮忙了……”

大嫂哧地一声笑了，伸出手：“拿布来吧！没布，我拿嘴唇补？”

    队长说：“布嘛，哎呀，这倒让我忘了，咱们队里哪会有现成的布呀？你就搭上点吧，将来有了再还你。”

    大嫂高声说：“还，你多会借东西还了？你那账写在冰块上了是不是？拿走，我说不管，一定不管！”

    队长忽然叫了一声：“快看，鸡都跑到锅台上去了！”

    大嫂和我同时转头看去，锅台上根本没有什么鸡，再回过头的时候，队长早就跑出门口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