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到春天就要吃柳芽，差不多成为不可或缺。

那时，青菜太少，就是自家种的也舍不得吃，都挑到集上或窜乡兜售掉，换些油盐针线钱。能吃的还有杨花、榆钱还有榆叶，及地里刚刚冒出芽，满是汁水，叫上名字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菜。春天的餐桌上这些几乎就是主角。

春刚刚萌动，冰才融化完，接着就是快节奏的春风悄悄地来了。脱下臃肿的棉衣，没等你完全舒展开筋骨，树就绿了。最抢先的是杨柳，柳身手虽然敏捷，但还是要比杨落后一个身位。没有办法，自然就是这样导演的，次序无法更改。柳丝抽也好，杨花开也罢，那个时候，这群娇艳并不争宠，更无媚态，透着一份从容。很多还来不及展现容颜，就被一双双快手给捋进篮子，放进热锅，然后去填充那根根辘辘的饥肠。

刚刚萌发就被扼杀，未免有些残酷。稍稍泛绿的枝条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捋柳芽的时候，一般不舍得捋房前屋后的，都要到河南边或是家北的柳行子里去，最远的去黄河边上，那一岸毛茸茸的绿也不能幸免。捋柳芽要趁早，不能等着长得深绿了，那样苦的得没法下咽了，嚼起来也粗，牙多了分辛苦。和春芽一样，真吃春芽是那些鹅黄的鲜尖儿，等着长成了大鸡尾羚，和戏台上大武生后背插的那东西一样威风凛凛的时候，就老了，也不好吃了。不过早年的那些鲜嫩也轮不到自己，自己吃的都是那种老叶子，新芽子也得去换钱。

春天有杨柳的地方，都围满了人堆。麦苗绿的有些黑黝黝的，草刚刚冒出头，野菜先是挂角的羚羊，近乎无迹可寻，就一点绿影儿。有的没等幼芽发育好就给挖回来，上了饭桌。穿上单衣的人们，除了成人的灰色调，大姑娘小媳妇的花褂子，斑斓的有些耀眼。出来捋柳芽，除了孩子多半是妇女，大人们都捋那些能够得着的小树，孩子们则大多爬搁到树杈上，捋高处的绿芽。顺便趁着叶子尚青，新生的树皮还没有长结实，都无师自通的折下粗细不一的柳枝，拧下那个空心的树皮管儿，把一头捏扁，就能呜哇呜哇地吹出高低不同的声音来。讲究些的还在空管上，用小刀割出几个眼，这样就真的成了一支柳笛，尽管大家都不懂笛，却可以装模作样地做吹笛状，煞有介事地鼓着腮，十根手指不停地换来换去，忙乎个不停，那声音单调，不如笛子丰富。细一些的尖利，出高音，粗的沉闷，像是老牛低吼。

大人们说话功夫，满载柳芽而归，加上孩子们满街的呜哩哇啦的柳笛，这简单却又发自内心的快乐，构成了贫瘠生活的乡村交响。

捋回来的柳芽，赶紧洗净，放进烧开水的锅里，焯熟后把水淋干，然后盛在一个大盆子里，再搁上些盐、醋、蒜泥，一盆散发着柳香的凉拌柳芽就成了。讲究些的，再用炒熟的芝麻，研成粉末，制成芝麻盐，撒在里边，扑鼻的香。

开饭了，一家人口腮飞动，嘴打着板儿，吧嗒吧嗒地响个不停，伴随着稀哩呼噜、畅畅快快喝糊涂（粥））的声音，一家人吃得是那样的生动。一大盆柳芽，在筷子噼里啪啦地撞击中，顷刻间就只剩下盆底一点黄黄的汁水，孩子们也纷纷用窝头去沾那些香辣的汁水，不经几下盆子就干干净净地不用洗刷了。现在想，更早年就是真的去紫禁城，真的吃满汉全席能这样的香吗？一顿柳芽就可以这样地满足我们家徒四壁的胃口。

去镇上中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垂柳，长长的枝条拖到地上，起风的时候，柔柔的舞着，相当的风姿。和家里的柳树比起来，家里的那些柳就是柴禾妮子，没有垂柳这样的韵致和矫情。不知道这些垂柳的叶子能不能吃？反正没有见人捋过。春日里，老师学生都会驻足在那里，入神的看上半天。

进了城市见的垂柳多了，特别是大明湖的柳，真是景致，迷人的很。喝足了泉水的柳更是婀娜，整个一济南女儿。春天里如果不去明湖看柳，这个季节须臾就会和你擦肩而过。没有看过明湖柳的春天，能是春天吗？至少不完整。吃柳到看柳，不经意走了已经很长的路。

吃柳芽成为渐渐远去的记忆。前年去一处多泉的山乡洪范，见到了杨花，还有绿柳。其间有人提出要捋柳芽，但没人响应，也只好作罢

去年在泺口黄河大堤上，还是忍不住冲动，在滩涂那大片柳林里捋了几把，回来如法炮制柳芽。除了芝麻盐，佐料一应俱全，为了遮柳的涩，还放了一点蜂蜜。只有我们两个吃，儿子像是看乡下来客，嘴角还露着不轻易发现的嘲，他的胃口里没有这些味道的记忆，我理解。我竭尽全力地回归过往，少时的那种全身心的来自唇齿的快感没了，我知道根本也不可能回来了。

只是在记忆的最深处，那蕴含在柳芽香中丝丝淡淡的涩味、苦味儿，却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闲下来的时候，想一想，或是尝一尝都未尚不可，算是忆旧，但，很难原汁原味地复制了。这些年节奏全是悠忽快闪的，早年的那些看去的美好，乃至诗意，就只能停留在那段儿了。人，回不去，味，更回不去。

2015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