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不作”探微
(2022-11-07 14:5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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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而不作”探微
连登岗
一九八八年
《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邢昺《论语注疏》:“此章记仲尼着述之谦也。……老彭,殷贤大夫也。老彭于时但述修先王之道,而不制作,笃信而好古事。孔子言今我亦尔。故云比老彭。”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编写的《汉语成语词典》对“述而不作”的解释是:“述,综述;作,创作。《论语·
首先,我们需要讨论一下,所谓“阐述而不创作”,究竟指的是怎样的具体情况。先言“论述”。不言而喻,它可以是口头形式的, 也可以是书面形式的。再看“创作”,《现代汉语词典》对它的解释是:“创造文艺作品。”这应这个词的特指义,显然,这个解释对于上述译文中的“创作”是不适用的。按字面义来说,“作”也包括非文艺性的作品,译文中的“创作”正应该是“写作”或“创造性的写作”的意思。因此,我们应当把表意本不确当的“阐述而不创作”按本意表述为“阐述而不写作。”这是一层推论。而“阐述而不写作。”这句话却可以有这样几种理解:“口头论述而写作。”“书面论述而不写作。”“口头论述而不创造性地写作。”“书面论述而不创造性的写作。”其中第二、四种理解作为判断是不能成以的。因为“书面论述”这个命题本身就包含着若“写作”和“创造性的写作”的含义,如果再要说“不写作”,那流自相矛盾了。第一、三种理解作为
判断虽然可以成立,但却没有意义。象孔子这样的学者,“只用口头论述而不写作”,那是有悖于常情的。而且口头论述中已包含着构思,写讲稿的前过程,也联系着学生的听讲笔记及繁理成文的后过程。前后两个过程,都在“写作”的范畴之内。这里至关重要的是论述内容是学术性的。我们说《论语》、《孟子》是孔孟的著作,说著录下来的历代民间文学作品是劳动人民的创作,谁也没有提过疑义,正是这个道理。这个推论提示了对“述而不作”的上述理解恐怕是不符合那句话的主旨,即那句话并不是孔子要说明他没有进行完全独立的,纯粹书面形式的写作,而是要说明另一个问题(详后)
其次,这种解释割裂了“述而不作”与“信而好古”之间的文意。“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语句相连,其语意也该有某种内在的逻辑联系,诸如因果关系,条件关系、顺承关系等等。可是,把“述而不作”译为“阐述而不创作”,就与“信而好占”失去了这种联系,使它们变成了杂乱地凑在一起的词语,这在《论语》这样的经典著作中,是不大可能的。
第三、,这种解释与史实不符。《史记 ·孔子世家》载。“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穆,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9],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孔予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乃因史记作《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通过这些记载,我们可以看到,孔子进行文化学术活动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既有研习考证,又有授徒讲述,更有编写撰作。可见,“闻述而不创作”那样的译文,与史实是不相符合的。对于这一矛盾, 邢昺曾用“此章记仲尼之谦”的说法来解释, 但这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一个人分明有写作,要谦虚只能是以水平不高作说,而不会虚伪地 说他根本不写作。“不作”表明的是对某科事 物的态度,而不是对已事实的说明。再说,“论述”与“创作”只有表现形式上的差列,面无实质内容上的不同,对于同样的事物,既然能“述修”得,为什么“制作”不得呢?总之,上述解释和翻译是不妥的。
在对“述而不作”一语的众多注释中,还有另外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见。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解释道;“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故作非圣人不作,而述则贤者可及。……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为也,故其言如此。”《辞源》(修订本)承滚了这一说法,认为“述而不作”是“传述成说而不另立新意。”这种解释比上述争各家要好一些。这正是体察到孔子这句话的针对性:怎样阐述,阐述什么内容。
首先,这种解释避免了上述的逻辑错误。朱熹只是说孔子“传旧而不创始”,这种行为对于一些守旧的学者来说,完全是可能的。他并未说孔子“不创作(撰述述)”,这又不至于与历史记载中孔子有过著述的事实发生矛盾。
其次,这种解释使该词语与其上下文在语意方面有了联系。“传旧而不创始”,可以是“信而好古”的必然结果,也可以是这种态度
的显明证据;反之,“信而好古”则可以成为“述而不作”的原因。这种结合一定的语言环境进行训释的方法,比前面那种孤立地就词解
词的做法要科学得多。
第三,这种解释在词义方面更有训诂依据。《说文》: “述、循也。”古文中常用其意。《尚书·五子之歌》:“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孔安国注:“述,循也。”《史记·孔子世家》: “礼乐自此可得而述。”《后以书·顺烈梁皇后纪》: “述遵先世。”并作“循”解。“述”由“循”可引为遵照、继承、流传等,自然也可引为“传旧”。
作,本义为“起”,常引申为“起始”、
“发生”、“创造”等。《说文》:“作,起也。从人从乍。”《易经》:
“圣人作而万物睹。”《经典释文》注
:
“圣人作,如字。郑云起也,马融作起。”《老子》:“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礼记·乐记》:
“春作夏长,仁也:秋藏冬敛,义也。”并作“发生”
古人行文,常有用“述”的“循”和“作”的“起”之义对举成文者。如《礼记·中庸》:“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礼记·乐记》:“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即其例。“述而不作”也正是如此。
据上述三点看来,朱熹的解释,确比前面几家合理,但是,他的解释并非完全准确无误,而是仍有不妥之处。
朱熹说:“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为也,故其言如此。”这就是说,在他看来,“述而不作”是孔子对其一生全部文化学术活动所作的说明,而且孔子认为自己
的活动只是“传旧”而无“创新”。这里,认为“述而”章是就孔子的文化学术活动而言,这大抵没错;但是,认为这句话是针对孔子全部文化学术活动而言的,那就不妥了。
一-个人未到一生全部活动结束之时,大概不会对自己的全部活动提前做出总结或说明。因此,“述而”章所说的,倒很可能是指孔子文化学术活动中的某一件事或某一方面的工作。而那种认为孔子的文化学术活动只是“传旧”而无“创新”的看法更为不妥。正如杨伯峻先生指出的那样:
“很难说孔子学说中没有创造性。”
我认为,“述而”
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解释,不仅因为它可以避免上述各种解释中的矛盾,而且,也符合孔子整理古籍时的实际做法。
孔子一生处事态度相当严谨。他说过;“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论语·为政》)他在整理古代文化遣产时,也持这种态度。凡整理古籍,都以古代文献为依据。如编撰《春秋》,就是“因史记而作《春秋》”的。《论语 ·卫灵公》:“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子路》:“君子于其不知盖阙如也。 ”《八佾》
“夏札,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孔子或者称赞前人“不作”的主张和实践,或若申明自己的同样主张和实践。对于孔子的这一方面,人们是没有歧说的。需要考虑的是这一方面与“述而不作”句在事理
上和孔子行事上是不是一致的。再考虑一下本文前引对“述而不作”的解释,是否明确,是否深刻,也许谈者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原载《庆阳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