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释难数则之一

连  登  岗

一九九二年

披波览之际，发现某些辞书对一些成语的解释往往有失当之处，或训释不清，或语源不明，或偏其本义。现集得数例，参以已见，以资商讨。

羊狠狼贪

新版《辞源》:“羊狠狼贪：像羊和狼那样凶狠贪婪。《史记·项羽纪》:‘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唐韩愈《昌黎集》 十四《郓州溪堂》诗： ‘孰为邦蟊，节根之螟；羊狠狼贪，以口覆城。’”这里，《辞源》的解释与“狠如羊，贪如狼”的本义并不相符。首先，羊并非凶猛之物，释“羊狠”为“像羊那样凶狠”，殊不成理。“狠”本作“很”，“狠”系后人所改。今存宋刊黄费善夫本《史记》犹作“很如羊。”《广韵》:“很，很戾也，俗作很。”《说文》:“很，不听从也。”犹今言之“倔强”。今江苏等地犹有此种用法。此一层意思，刘春平的文章已经阐述清焚，其次，“贪如狼”之“贪”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贪婪”。《说文》:“贪，欲物也。”而上引“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等语是楚军首领宋义，在部将项别向他提出建议的情况下，指桑骂槐，针对项羽而说的。而项羽所提建议的内容，仅仅是向敌军发起进攻。这里，就一般意义而言，很难理解项羽的军事建议怎么会被视为“欲物”的“贪婪”行为。显然，这里的“贪”字应另有他解。

《庄子·渔父》:“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很如羊，贪如狼”用的正是这个意思。项羽是一员能征惯成、屡立战功的猛将，他对于新任长官宋义的领导和指挥都是不大服气的，而宋义则是一个靠侥孝得位、心胸狭窄而又自负的统帅，他对于项羽这个桀骜不驯的部将更是怀有深刻的戒心。所以，当项羽向他提出建议之时，他便认为这是不听指挥、侵犯自己权的一种行为，于是便骂他 “很如羊，贪如狼”，出此可见，“很如羊，贪如狼”的本义应是：固执已见，不肯听从指挥，倔强，顽固得象羊一祥；专横自用，越职行事，欲盛心野得象狼一样。”至于 这句话凝结为“羊狠狼贪”并且用作“像羊和狼那样闪狠负婪”的意思，那已经是唐代的争了，对此二者的区别，不可不察。最早用“羊狠狼贪”一语的是唐韩愈。其次，宋徐自明撰《宋宰辅编年录》：“风声鹤唳，遂收不阵之功；羊狠狼贪，迄蹈自焚之祸。”宋魏齐贤、叶棻编《五百家播芳大全文萃》录无名氏《贺正启》：“伏惟某官，才冠一时，能兼数器。鹰撮卢击，凌设施之可观；羊狠狼贪，纷遁逃而远去。”明徐伯龄《宰相器》诗：“奴颜婢膝诚堪耻，羊狠狼贪自合羞。”清乾隆《御制诗集余集卷九》：“彼苗性之羊狠狼贪，何知心革；若民俗之狗盗鼠窃，亦弛刑惩。”

程门立雪

关于程门立雪，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常用典故词典》是这样解释的：“〔典源]:《宋史 · 杨时传》:‘杨时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小睡）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释义〕:杨时和游酢去拜见老师程颐，正碰上他坐着小睡，他们怕惊动老师，便站在门外等待，到程颐醒来，门外的雪已下得有一尺多深。”这个解释有三点不够准确，第一，典源应足《河南程氏遣书》而非《宋史》。《二程全集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二:“游、杨初见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人侍立，既觉，顾谓曰：‘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朱子语类》也记载了这件事，文字与此略同，)《遗书》系程灏、程颐所作，由朱熹编集，为宋代著作，而《宋史》是元顺帝时的丞相相脱脱所修。《遗书》是最早记载“程门立雪”的书籍，改应以之为典源。第二，说杨、游二人“站在门外等待”，不确。《宋史》只说“侍立不去”，并未具体说明立于何处，而《遗书》与《朱子子语录》都说得十分明白：“(杨、游)出门，门外雪深一尺。”可知他们原来是在室内而非门外的。第三，释“瞑坐”为“坐着小睡”是不妥的。“瞑坐”实乃“瞑目静坐。” 《伊川学案》:“其(指程颐)接受学者以严毅。尝瞑目静坐，游定夫（游昨)杨龟山 (杨时)立侍，不敢去，久之乃顾曰：  ‘口暮矣，姑就舍。’二子退，则门外雪深尺余 矣。”可证《宋史》所载程氏之“瞑坐”即“眼日静坐”。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程氏的“瞑目静坐”与“坐着小睡”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行为。后者是打嗑睡，而前者则是古人常用的一种修养方法。宋明理学家非常重视学者的心性修养，“静坐”是他们最常用的修养方法之一。明人刘宗周在论及宋人的修养方法时 说：“周子〈周则敦颐)有主静立极之说，传之二程(程颢、程颐)，共后罗、李二先生教人默坐澄心。”(《宋元学案·晦翁学案上》)程颐门人王蘋读《论语》，“玩索其意味，又退而读之。读了又时时静坐，静坐又忽读，忽然有个入处。”(《宋元学案·震泽学案》)朱熹曾说：“读书闲暇且静坐，庶几心平气和，可以思索义理。” (《宋元学案·沧州诸儒学案上·录所闻晦庵先生语》)二程也服膺主静之说。程灏声称 ： “性静者可以为学。”程颐“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宋元学案 ·伊川学案  下》)而静坐，为了收敛精神，通常是要闭月的。陈亮在抨击理学家的静坐修养方法时，曾形容他们的形态是：“闭目合眼，矇眬精神。”(《陈亮集 ·又甲辰秋书》)陆九渊也说：“学者能常闭目亦佳。”(《宋元学案 ·槐堂诸儒学案》)由是可知，程颐 的“瞑坐”，实在是在做修养的功课，而不是“坐着小睡”。

惊涛骇浪

《汉语成语词典》(上海教育出版社版):“惊涛骇浪，吓人的大风浪。”《实用成语词奥》(常晓帆编):“惊涛骇浪，也作骇浪惊涛，汹涌吓人的涛浪。”《中华成语大词典》(向光忠等编): “涛，大波浪。骇，使人惊惧，迅猛险恶，使人惊惧的大风浪。”以上解释，并失本义。

首先，从结构上看，“惊涛”与“骇浪”都是偏正结构，“惊”与“骇”是分别直接修饰“涛”与“浪”的。如果把“惊涛骇浪”解作“吓人的涛浪”，那事实上就是把 “惊涛”当作“惊人之涛”、把“骇浪”解作“骇人之浪”了。这样凭空地在“似”与 “涛”，“骇”与“浪”中间硬加进一个“人”字，是所谓增字解经，乃训诂之大忌。

其次，把“惊”与“骇”解释为“使人惊惧”也是失其本义的。关于惊涛，刘瑞明先生转述王力先生的意见有一段话讲得极好。他说：“苏轼《赤壁怀古》: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胡云翼《宋词选》注：‘惊涛，惊人的巨浪。’但‘惊’并没有惊人的意思，本义指‘马因害怕而狂奔起来’，也就是马受惊。《说文》: ‘惊，马骇也。’ (惊，繁体字作敬下马字，故从马而不从心。连注)‘惊涛’就是形容‘像马受惊而狂奔那样汹涌的波涛’，这样理解才确切，也更形象些。”(余行达主编的《古代汉语》第11页)范仲淹《岳附楼记》:“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水大一色，” 共中的“惊”也正是这种用法。

至于“骇浪”，与“惊涛”完全同义。《说文》: “骇，惊也。”也是马受惊狂奔起来的意恩。《左传·哀公二十三年》:“知伯视齐师马骇，遂驱之。”所谓马骇，就是马受惊而狂奔起来，“骇浪”与“惊涛”同，不是“使人惊惧的大风浪”，面是“像马受惊而狂奔起来那样汹涌的波涛”。

讨价还价

《汉语成语词典》:“讨价还价：讨，索取。商业用语。卖者讨价高，买者还价低，最后商定价格成交。”《现代汉语词典》:“还价；买方因嫌货价高而说出愿付的价格：讨价还价。”以上只是对“讨价还价”及“还价”这一行为所作的说明，而未对 “还”的词义作出训释。

还价之还，应是“回复”的意思。《说文》:“还，复也。”“复，往来也。”段注：“足部曰：返，还也。还，复也。皆训往而仍来。”按，“还”作“往而复来”解，有两种用法。 一种是指动作行为的主体往而复来。如“还家”、“还乡”。此“还”字与“返回”同义。由此可引申为“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如“还俗”，“ 还原”。“还”字“往而复来”的另一种用法，是指对别人的行为的回复，回报。如“还翰”(即复信)，“还嘴”，“还击”，“还礼”。而“还价”之还，正用此义，指的 是，在卖方索要一个价格的情况下，头方回复给他一个价格的行为。此“还”字又引申为根锯卖方的索价，实际付出现款的意思。如《水浒传》第九回写林冲一行在酒店“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店。”其中的“还钱”，就是付出现款的意思。

原载《庆阳师专学报(祖会科学版) 》 199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