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迨“起走趁奔鹿”非关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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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迨“起走趁奔鹿”非关落发
连登岗
(南通大学
[摘要]
[中图分类号]H131
莫砺锋教授在《东坡的儿子》一文中说,苏东坡的次子苏迨:“幼时体弱多病,快到四岁了还不会走路,东坡请杭州上天竺寺的辩才法师为他落发后,才能行走如常人。”这里,莫先生把苏迨病愈、行走如常的原因归结于“辩才法师为他落发”,实属不妥。首先,这种说法不合事理。落发即剃头,仅“落发”就能获得如此疗效,闻所未闻,不合常理,难以信从。其次,此说系对古人记载的断章取义。莫先生之说的最终根据是苏辙的《龙井辩才法师塔碑》所言:“浙江之西有大法师,号辩才,……予兄子瞻中子迨,生三年不能行,请师为落发磨顶祝之,不数日能行如他儿。”宋王十朋的《东坡诗集注》,施元之的《施注苏诗》都采用了此说。但莫砺锋把苏迨获得行走能力归因于“落发”,却是对于苏辙之说的断章取义。苏辙称辩才为苏迨疗疾的方法是:“落发磨顶祝之”,这是三种不同的行为:“落发”是剃头;摩顶是按摩或抚摸头顶;“祝”即念咒语,而莫先生只取其一——“落发”,是为断章取义。按苏辙的说法,辩才为苏迨治病是三管齐下:“落发”、“摩顶”和“祝”但究其实,苏迨行走如常的真正原因是辩才法师为他摩顶。
首先,这有苏轼的记述为证,其《赠上天竺辩才师》:“南北一山门,上下两天竺。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鹳鹄。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见之自清凉,洗尽烦恼毒。坐令一都会,男女礼白足。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乃知戒律中,妙用谢羁束。何必言法华,佯狂啖鱼肉。”诗中说得清清清楚楚:“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可见,辩才为苏迨治病,所用的方法是“摩顶”,而不是“落发”与“祝之”。苏轼是苏迨的爸爸,请辨才为苏迨治病,系苏轼亲自操持,他目睹了治病的全过程,其所述最具权威性;而苏辙却终生未与辨才谋面,他关于辨才为苏迨治病的描述,出自听闻和自己的理解,准确度远不及乃兄之言。辨才为苏迨摩顶治病之事流传颇广,宋代就见于其它诗作,如宋人郭祥正《寄杭州天竺辨才大师》:“我闻辨才师,解空称第一。病子得摩顶,其疾顿若失。救物运真悲,了心非幻术。声名动寰宇,退身性愈密。”无疑,“病子得摩顶,其疾顿若失。”说的是辩才为苏迨治病的事。
其次,以现有的医疗知识来看,在苏辙所述辩才为苏迨疗疾的“落发”、“摩顶”和“祝”的三种行为之中,只有“摩顶”才可能产生实际的疗效。苏迨的确曾落发。苏轼《与辩才禅师三首》之二:“某尚与儿子竺僧名迨,于观音前剃落,权寄缁褐。去岁明堂恩,已奏授承务郎,谨与买得度牒一道,以赎此子。”但那只是为了求得菩萨保佑,而非实际的治疗。“祝”,确是古人的医疗手段之一。这是运用语言为人治病的方法。古人认为语言具有能量,一些经过特殊训练的人,能使用特用的语言来治疗疾病,这种方法就叫做“祝由”,也叫“祝”、“咒”、“禁咒”等。《黄帝内经·移精变气论篇》:“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后来不断发展演变,花样百出。明方以智《通雅》卷十八:“祝,因为祝由、祝尤、咒尤。《说文》:
,祝
也。即祝由。《内经》有祝由。徐文长引《物原》曰:禁,咒名,越方。汉武信南越而禁咒方始。智按:《后汉传》:赵炳善越方,《汉书》有禁方,古有祝科。至汉通外国而更奇,如西域幻人之类,《南史》:薛伯宗徙痈柳树上。洪迈《夷坚志》:漂阳巫犁灶灰而骨鲠愈。亦其类也。今太医院第十三科为祝尤,又曰咒尤,为咒而愈病。如《周礼》之祝也。”唐代有专司此业的医生,称为“咒禁师”亦称“禁咒师”。《唐六典》卷十四:“太医令:掌诸医疗之法,丞为之贰,其属有……咒禁师。”《唐六典》卷十一:“咒禁师四人。”《旧唐书》卷四十四:“太医令掌医疗之法,丞为之贰。其属有……禁咒师。”《唐六典》卷十四:“呪禁博士掌教咒禁生,以咒禁拔除邪魅之为厉者。”李林甫注:“有道禁,出于山居方术之士;有禁咒出于释氏,以五法神之:一曰存思,二曰禹步,三曰营目,四曰掌决,五曰手印。皆先禁食荤血,斋戒于坛场以受焉。”以今天的认识来看,“祝”或“禁咒”之类,属于巫术,如果说它们也能取得一些疗效的话,那恐怕也是多属于心理暗示之类。只有“摩顶”,才是可能发生实际效果的治疗手段,它属于按摩疗法。中医认为,人体中存在着一个经络系统,它是人的生命活动主要参与者:“经络是内属脏腑、外络肢节、沟通内外、贯穿上下的径路。它将人体各部的组织器官联系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并借以运行气血,营养全身;使人体各部的功能活动得以保持相对的平衡与协调”。人的脏腑、经络在体表有一些特定的反映点,叫做穴位,刺激这些穴位与经络,可以直接影响到人的健康状况,中医的针灸、按摩等医疗方法就是基于这个原理形成的。在中医看来,头顶是人全身最重要的部位之一,它是全身经络总汇之处,穴位密布,按摩头顶或针灸头顶的一些重要穴位,可以对全身多种疾病产生疗效。例如《针灸资生经》的作者说,百会穴,“能治头风”又引《明堂经》说“治中风、言语蹇涩、半身不遂,凡灸七处,亦先于百会。北人始生子则灸此穴,盖防他日惊风也。予旧患心气,偶睹阴阳书,有云:人身有四穴最急应,四百四病皆能治之,百会盖其一也。因灸此穴而心气愈。后阅灸经,此穴果主心烦惊悸,健忘无心力,自是间或灸之,百病皆主,不特治此数疾而已也。”因此,中医常用摩顶的方法来治病。如孙思邈的《备急千金方·头风散方》谓,治疗头风“筛沐头竟,以方寸匕摩顶上,日三。”《圣济总录纂要·摩顶明目膏方》谓,“治风热冲目,赤脉胬肉”之病,先把一些熬制的药物“每日饭后及卧时,开髪滴顶心”,然后“以生铁熨斗子摩顶一二千下”,此法“兼去目中热毒,昏障痛涩。”
僧人摩顶治病,古人也有许多记载。摩顶可以治疗多种疾病。可以治疗小儿不语,如:《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山西通志》卷一百六十:“真可,字达观,世居吴江太湖之滨。俗姓沈氏,五岁不语,有异僧摩顶曰:‘此儿出家,当为人天师。’遂能言。”黄绾《阳明先生行状》写道,王阳明出生后“六岁不言,一日有僧过之,摩其顶曰:‘有此宁馨儿,却叫坏了龙山。’公悟,改今名,遂言。”摩顶可以治疗小儿啼哭。《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江南通志》卷一百七十四:“仁宗初生,昼夜号哭不止。僧摩其顶曰:‘莫叫,莫叫,何似当初莫笑。’啼遂止。”《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山西通志》卷一百六十八:“县北坡底村荣氏挛生二子,啼不止。师寻至,摩其顶曰:‘勿泣。’果止。”摩顶可以治疗中毒。《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杂考之属·能改斋漫录》卷十八“祥符中,章圣复召馆于开宝寺,造塔道者院,与石头道者同对。上用明皇饮张果故事,赐酒,师引饮无难色。侍者下咽輙仆,师摩其顶,击以三掌,平愈如故,上益异焉。”摩顶也能使人增加智慧。《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山西通志》卷一百六十:“灵辨悬瓮山沙门,熙平初,顶戴华严,日夜行道于五顶之间,足破血流,曾无少怠。一夕松下坐,忽尔心光凝湛,见异比丘摩其顶曰:“子勤苦且久,当以信心入三摩地矣。”自是一切文字触目冰释,造华严论一百卷。”
按摩是中医医疗的常规手段,能够取得一些常见效果,自然不足为奇,然而,辨才为苏迨摩顶,却取得了超常效果,这在一般人看来,未免有些神奇。要么视为天方夜谭,要么归结于佛法神力。可是,从传统养生学和中医的角度来看,这还是可以理解的。传统养生学认为,人的体内有一种重要的物质叫做“气”,它可以通过特殊的锻炼方法而增强。“气”不仅可以用以自疗,而且可以用于他疗。苏轼对此就有记载。其《侍其公气术》:“扬州有武官侍其某者,偶忘姓名。官于二广恶地十余年,终不染瘴。面红盛,腰足轻快,年八九十乃死。初不服药,唯用一法,每日五更起坐,两掌(当为“足”之误,连按)相向,热摩涌泉穴无数,以汗出为度。欧阳文忠公不信仙佛,笑人行气。晚年见之,云:‘吾数年来患足气,一痛殆不可忍,近有人传一法,用之三日,不觉失去。’其法:重(当为“垂”之误,连按)足坐,闭目握固,缩榖道,摇飐两足,如气球状,无数。气极即少休,气平复为之,日七八度,得暇即为之,无定时。盖涌泉与脑通,闭缩摇飐,即气上涌,此乃般运捷法也。文忠疾已则废。使其不废,当有益。”其子苏迨患病,曾寻人用“布气”之法治疗过。其《释道》云:“学道养气者,至足之余,能以气与人。都下道士李若之能之,谓之“布气”吾中子迨,少羸多疾,若之相对,坐为布气。迨闻腹中如初日所照温温也。”
按摩,除了肢体接触施压的一般物理作用外,起其作用的还有施医者体内可以注入患者的能量(一般称为“外气”),出家人脱离俗务,专心修炼,获得比一般人强大的能量,不是不可思议的。辨才就是这样一位高僧,苏辙说,辩才“平生修西方浄业,未尝以须臾废,行成力具,能以其余见于外者,非一也。予兄子瞻中子迨,生三年不能行,请师为落发磨顶祝之,不数日能行如他儿。……秀州嘉兴令陶彖,有子得魅疾,巫医莫能治,师呪之而愈。越州诸暨陈氏女子心疾,漫不知人,父母以见师,警以微言,醒然而悟。尝与僧熈仲会食,仲视师眉间有光,如萤遽起,揽之得舍利。师曰:‘慎毋以告人,不知者将以妄疑我。’自是常有于其卧起得之者。”辨才法师既有如此能量,其为苏迨摩顶,取得了特殊疗效,也并非不可理解。
苏轼兴趣广泛,知识渊博,除了传习儒学,醉心诗文外,还留意中医,出入佛老,熟知传统的各类医疗养生方法,并写出了大量有关著述,后人把他的此类著作与沈括的同类著作辑为《苏沈良方》,流传至今。他为苏迨治病,寻觅医疗方法,不拘一格,既有常规医疗,也寻求僧道一些特殊的疗法,最后遇到辨才法师,取得了显着的疗效。需要说明的是,辩才摩顶,只是对苏迨疾病的一次重要的治疗,而不是唯一的治疗,苏迨后来还学医,就是为了治病。苏轼《将至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大儿牧众穉,四岁守孤峤。次子病学医,三折乃粗晓。小儿耕且养,得暇为书绕。”
佛教中还把“摩顶”作为一种宗教仪轨。一些没有真实本领的僧人,依葫芦画瓢,故弄玄虚,有时反倒会把健康人折腾成病人。明江瓘编《名医类案》就有这样一则案例:“一子四岁,一僧摩顶授记,众僧念咒。因而大恐,遂惊搐,痰涎壅塞,目多白睛,项背强急,喉中有声,一时许方醒。后每见衣皂之人,辄发。多服朱犀龙麝镇坠之药。四旬余,前症犹在,又加行步动作神思如痴。”后来,这位倒霉的“摩顶”受记者,还是靠中医常规方法治愈的。
刊于《中文》季刊(台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