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笞毙绿翘致戮
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倡家女也。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志慕清虚。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帔，读音为佩。冠帔，泛指道士的服装），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狎，读音为霞，亲昵而不庄重谓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懵，读音为猛。懵学，指才学不精，见识愚钝。缺然，不足的意思）。其诗有「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又「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又云：「多情自郁争因梦，仙貌长芳又胜花。」此数联为绝矣。
一女僮曰绿翘，亦特明慧有色。忽一曰，机为邻院所邀，将行，诫翘曰：「无出。若有熟客，但云在某处。」机为女伴所留，迨暮方归院（迨，读音为代，等到、待到的意思），绿翘迎门曰：「适某客来，知鍊师不在，不舍辔而去矣。（辔，读音为佩，指马的嚼子和缰绳。舍辔，即下马）」客乃机素相昵者，意翘与之狎。
及夜，张灯扃户【扃，读音为窘（jing），关门的意思】，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翘曰：「自执巾盥数年（巾盥，原义为盥洗，引申为服侍），实自检御，不令有似是之过，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翘隔阖报云（阖，有关闭义）：『鍊师不在。』客无言，策马而去，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鍊师无疑。」机愈怒，裸而笞百数（笞，读音为吃，用鞭、杖抽打的意思），但言无之。既委顿，请杯水酹地曰：「鍊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反以沈猜，厚诬贞正，翘今必死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彊魂？（彊，文言中常与强通用）誓不蠢蠢于冥莫之中，纵尔淫佚！」言讫，绝于地。机恐，乃坎后庭瘗之（坎，有墓穴、墓坑义），自谓人无知者。时咸通戊子春正月也。有问翘者，则曰：「春雨霁，逃矣。」
客有宴于机室者，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既出，窃语其仆。
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金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衔，有怀恨义）。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觇，读音为搀，窥视的意思），见偶语者，乃讶不覩绿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共突入玄机院发之（锸，读音为插，即铁锹），而绿翘貌如生。卒遂录玄机京兆府。吏诘之，辞伏，而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
在狱中亦有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此其美者也。
【析评】鱼玄机与李冶、薛涛、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却以杀婢而刑死，令人愕然。皇甫枚所记鱼玄机的狱中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一句，其实出自鱼玄机的《赠邻女寄李亿员外》诗，明显非狱中诗。而“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一句，出自鱼玄机的一首残诗，虽名为《狱中作》，但我觉得应该是后人附会鱼玄机杀婢事件而题，因为从内容和情绪看，也不太像狱中诗。
附《赠邻女寄李亿员外》：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附《狱中作》：
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岘阳峯池雨徵
安定郡有岘阳峯，峯上有池，若雨而云起池中，若车盖然。故里谚云：「岘山张盖雨滂沱。」
逸文（以下均为《三水小牍》散佚于其它著作的文章）
《广记》一百九十六
皇甫及者，其父为太原少尹，甚钟爱之，及生如常儿。至咸通壬辰岁，年十四矣，忽感异疾，非有切肌彻骨之苦，但暴长耳，逾时而身越七尺，带兼数围，长啜大嚼，复三倍于昔矣。明年秋，无疾而逝。
【析评】此篇为唐代巨人症的一则记载。
《广记》二百二十
东都留守刘允章，文学之宗，气颇高介，后进循常之士，罕有敢及门者。咸通中，自礼部侍郎授鄂州观察使。明年皮日休登第，将归觐于苏台（觐，读音为进，此处是访谒的意思。苏台，即苏州姑苏山上的姑苏台），路由江夏，因投刺焉（投刺，古代的礼节。刺，指名帖，向人投递，以求相见）。刘待之甚厚，至于饔饩有加等（饔饩，读音为庸细，原义为古代诸侯行聘礼时接待宾客的大礼和厚赠，后泛指隆重接待和馈赠），留连累曰，仍致宴于黄鹤楼以命之。监军使与参佐悉集后，日休方赴召，已酒酣矣。既登楼，刘以其末至，复乘酒应命，心薄之。及酒数行，而日休吐论纷扰，顿亡礼敬。刘作色谓曰：「吴儿，勿恃蕞尔之才，且可主席。（蕞，读音为最。蕞尔，微小的意思）」日休答曰：「大夫岂南岳诸刘乎？何倨贵如是？（倨，读音为巨，傲慢不逊的意思）」刘大怒，戟手遥指而诟曰：「皮日休，知鹦鹉洲是祢衡死处不？」日休不敢答，但嵬峩如醉，掌客者扶出。翌日，微服而遁于浙左。
【析评】刘允章怒诟皮日休事，唐末五代时即有不同版本的记载。皇甫枚所记是刘待皮本不薄，因皮过于傲慢无礼才怒诟的。而据唐代佚名者所著《玉泉子》记载，是因为皮曾得罪刘的一个亲信，受此人挑拨，为此人出气，才怒诟的。另，皇甫枚对刘允章“文学之宗”的褒评，几乎不见于其他史料，当是皇甫枚自己的看法。
附《玉泉子》相关记载：
日休尝游江湖间。时刘允章镇江夏,幕中有穆判官者,允章亲也,或谮日休薄焉。允章素使酒,一旦方宴,忽怒曰:“君何以薄穆判官乎?君知身之所来否?鹦鹉洲在此,即黄祖沉祢衡之所也。”举席为之惧,日休雨涕而已。
《广记》二百七十五、《岁时广记》十七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瓯，读音为欧，盛酒水的陶瓷器。击瓯是以瓯为乐器的演奏，唐代尤盛行），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嬖，读音为必，宠爱的意思）。
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衣缨，是衣冠簪缨的略写，原义指仕宦的服装，引申为官宦世家），不能斥言（斥言，有明言义。不能斥言，可能是说天水赵氏具体是哪个官宦世家，不能明言）。其子曰象，秀端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忘寐。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具以象意言焉。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睇，读音为第，原义为斜视，后泛指看）。
门媪尽以语象（媪，读音为袄。老妇称媪），象发狂心荡，不知所持。乃取薛涛牋题绝句曰（牋，读音为尖，是笺的异体字。薛涛牋，是最早由名妓薛涛制作的一种信纸，后蔚成男女间寄情传爱的时尚）：「一覩顷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以所题密缄之（缄，读音为尖，封闭的意思），讬门媪达非烟（讬，托的异体字）。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当之。」盖鄙武生麄悍（麄，粗的异体字），非良配耳。乃复酧篇（酧，酬的异体字），写于金凤牋曰（金凤牋，宋人趙抃的《成都古今記》有记载，但仅一名称，不知其详）：「绿惨双娥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封付门媪，令遗象。
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拊，读音为腐，拍的意思）：「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剡，读音为善。剡溪在浙江曹娥江上游）：「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牋芳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诗去旬曰，门媪不复来。象忧，恐事泄，或非烟追悔。
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沈沈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曰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苔牋（连蝉锦，是一种织有连理花纹而薄如蝉翼的锦。碧苔牋，不知其详，清代人钱继章有“澄泥硯寫碧苔牋”的诗句，估计是一种绿色的信纸），诗曰：「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翦乌丝阑为回简（乌丝阑，一种用墨线界行的绢），曰：「春曰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觏，读音为够，多义词，此处是偶然遇见的意思），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曰，誓以周旋。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飜飞（飜，翻的异体字），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恍惚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门媪既得回简，径齎诣烟阁中（齎，是赍的繁体，读音为机，怀揣的意思）。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夥（夥，伙的异体字），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曹，烟拆书，得以欵曲寻绎（欵，款的异体字。欵曲，指诚挚殷勤的心意。寻绎，指推求、思量。欵曲寻绎，就是步非烟推求思量赵象诚挚殷勤的心意），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髫，读音为条，原义指儿童的短发型。垂髫，代指童年），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罍而寄恨（釭，读音为刚，环形的金属装饰物。罍，读音为雷，青铜或陶制的盛酒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妙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墻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岫，读音为xiù，指山洞或岩穴）。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诗曰：「画檐春燕须同宿，洛浦双莺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封讫，乃召门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稍，有渐渐、逐渐义，文言中多用。烟意稍切，用现代话讲，就是步非烟希望与赵象进一步发展感情的意愿渐渐急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
忽一曰将夕，门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值府，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里，悉俟晤语。」既曛黑（曛，读音为熏。日暮天黑谓曛黑），象乃踰梯而登（踰，读音为玉，攀爬的意思），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堂中。遂背釭解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泣曰：「今曰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狎。」言讫，象踰垣而归。
明曰，讬门媪赠烟诗曰：「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蕋宫仙驭来。（蕋，蕊的异体字）」烟览诗微笑，因复赠象诗曰：「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下鹤，一双飞去入行云。」封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当得一期于后庭，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鬼神不知，天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咏寄情，来往频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
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挞，读音为踏，用棍棒或鞭子抽打谓挞），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曰，乃伪陈状请假。迨夕，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即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襦（襦，读音为如，短衣谓襦）。乃入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置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致殒。后数曰，窆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
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掾，读音为院，古时官署属员通称掾。武掾，即步非烟夫武公业）。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牀抛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媿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
【析评】《步非烟》因《三水小牍》得以传奇后世，但若无《步非烟》，则《三水小牍》必少有人知（在互联网搜三水小牍，几乎无一篇不言步非烟），可见其对《三水小牍》的影响之巨。
《广记》四百九十一
乾符丁酉岁秋七月，诏以左卫将军刘秉仁为江刺（江刺，即江州刺史）。刘公自京将一橐駞至郡（橐駞，读音为驼驼，即骆驼），自风而逸于庐山下（风，有走逸义。若不知此义，此句即不可解）。南土无此畜，人覩而大惊，因聚徒击射至毙，乃列状于太守曰：「获庐山精。」刘公讶其事，既至，愀然曰：「此吾橐駞也。（愀，读音为悄。愀然，形容不悦或忧愁的样子）」乃命瘗于江壖（壖，读音为ruán，指宫庙外或水边的空地）。
《续谈助》
桂林有韩生，嗜酒，自云有道术。一日，欲自桂过明，同行者二人与俱，止桂林郊外僧寺。
韩生夜不睡，自抱一篮，持匏杓（匏，读音为páo，葫芦的一种。杓，读音为韶，木质的勺子。匏杓，就是用葫芦做的勺子），出就庭下。众往视之，则见以杓酌取月光，作倾泻状。韩生曰：「今夕月色难得，我惧他夕风雨夜黑，留此待缓急尔。」众笑焉。明曰取视之，则空篮弊杓如故，众益哂其妄（哂，读音为沈，讥笑的意思）。
及舟行至邵平，共坐至江亭上，各命仆办治殽膳，多市酒，期醉。适会天大风，日暮风益急，灯烛不得张，众大闷。一客忽念前夕事，戏嬲韩生曰：「子所贮月光，今安在？（嬲，读音为鸟，此处是戏弄的意思）」韩生抚掌对曰：「我几忘之。」即狼狈走舟中取篮杓一挥，则白光燎焉，见于梁栋间。如是连数十挥，一坐遂昼如秋天晴夜，月色潋灧，秋毫皆睹。众乃大呼，痛饮达四鼓。韩生者又酌取而收之篮，夜乃黑如故。
【析评】皇甫枚所记韩生，虽未必仙人，但必习仙术——月色难得而酌取僧寺，灯烛难张而挥洒江亭；白光见于梁栋，潋灧秋毫皆睹。有趣。
（选注完）
《三水小牍》选注（二）
鱼玄机笞毙绿翘致戮
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倡家女也。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志慕清虚。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帔，读音为佩。冠帔，泛指道士的服装），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狎，读音为霞，亲昵而不庄重谓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懵，读音为猛。懵学，指才学不精，见识愚钝。缺然，不足的意思）。其诗有「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又「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又云：「多情自郁争因梦，仙貌长芳又胜花。」此数联为绝矣。
一女僮曰绿翘，亦特明慧有色。忽一曰，机为邻院所邀，将行，诫翘曰：「无出。若有熟客，但云在某处。」机为女伴所留，迨暮方归院（迨，读音为代，等到、待到的意思），绿翘迎门曰：「适某客来，知鍊师不在，不舍辔而去矣。（辔，读音为佩，指马的嚼子和缰绳。舍辔，即下马）」客乃机素相昵者，意翘与之狎。
及夜，张灯扃户【扃，读音为窘（jing），关门的意思】，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翘曰：「自执巾盥数年（巾盥，原义为盥洗，引申为服侍），实自检御，不令有似是之过，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翘隔阖报云（阖，有关闭义）：『鍊师不在。』客无言，策马而去，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鍊师无疑。」机愈怒，裸而笞百数（笞，读音为吃，用鞭、杖抽打的意思），但言无之。既委顿，请杯水酹地曰：「鍊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反以沈猜，厚诬贞正，翘今必死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彊魂？（彊，文言中常与强通用）誓不蠢蠢于冥莫之中，纵尔淫佚！」言讫，绝于地。机恐，乃坎后庭瘗之（坎，有墓穴、墓坑义），自谓人无知者。时咸通戊子春正月也。有问翘者，则曰：「春雨霁，逃矣。」
客有宴于机室者，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既出，窃语其仆。
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金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衔，有怀恨义）。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觇，读音为搀，窥视的意思），见偶语者，乃讶不覩绿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共突入玄机院发之（锸，读音为插，即铁锹），而绿翘貌如生。卒遂录玄机京兆府。吏诘之，辞伏，而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
在狱中亦有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此其美者也。
【析评】鱼玄机与李冶、薛涛、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却以杀婢而刑死，令人愕然。皇甫枚所记鱼玄机的狱中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一句，其实出自鱼玄机的《赠邻女寄李亿员外》诗，明显非狱中诗。而“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一句，出自鱼玄机的一首残诗，虽名为《狱中作》，但我觉得应该是后人附会鱼玄机杀婢事件而题，因为从内容和情绪看，也不太像狱中诗。
附《赠邻女寄李亿员外》：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附《狱中作》：
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岘阳峯池雨徵
安定郡有岘阳峯，峯上有池，若雨而云起池中，若车盖然。故里谚云：「岘山张盖雨滂沱。」
逸文（以下均为《三水小牍》散佚于其它著作的文章）
《广记》一百九十六
皇甫及者，其父为太原少尹，甚钟爱之，及生如常儿。至咸通壬辰岁，年十四矣，忽感异疾，非有切肌彻骨之苦，但暴长耳，逾时而身越七尺，带兼数围，长啜大嚼，复三倍于昔矣。明年秋，无疾而逝。
【析评】此篇为唐代巨人症的一则记载。
《广记》二百二十
东都留守刘允章，文学之宗，气颇高介，后进循常之士，罕有敢及门者。咸通中，自礼部侍郎授鄂州观察使。明年皮日休登第，将归觐于苏台（觐，读音为进，此处是访谒的意思。苏台，即苏州姑苏山上的姑苏台），路由江夏，因投刺焉（投刺，古代的礼节。刺，指名帖，向人投递，以求相见）。刘待之甚厚，至于饔饩有加等（饔饩，读音为庸细，原义为古代诸侯行聘礼时接待宾客的大礼和厚赠，后泛指隆重接待和馈赠），留连累曰，仍致宴于黄鹤楼以命之。监军使与参佐悉集后，日休方赴召，已酒酣矣。既登楼，刘以其末至，复乘酒应命，心薄之。及酒数行，而日休吐论纷扰，顿亡礼敬。刘作色谓曰：「吴儿，勿恃蕞尔之才，且可主席。（蕞，读音为最。蕞尔，微小的意思）」日休答曰：「大夫岂南岳诸刘乎？何倨贵如是？（倨，读音为巨，傲慢不逊的意思）」刘大怒，戟手遥指而诟曰：「皮日休，知鹦鹉洲是祢衡死处不？」日休不敢答，但嵬峩如醉，掌客者扶出。翌日，微服而遁于浙左。
【析评】刘允章怒诟皮日休事，唐末五代时即有不同版本的记载。皇甫枚所记是刘待皮本不薄，因皮过于傲慢无礼才怒诟的。而据唐代佚名者所著《玉泉子》记载，是因为皮曾得罪刘的一个亲信，受此人挑拨，为此人出气，才怒诟的。另，皇甫枚对刘允章“文学之宗”的褒评，几乎不见于其他史料，当是皇甫枚自己的看法。
附《玉泉子》相关记载：
日休尝游江湖间。时刘允章镇江夏,幕中有穆判官者,允章亲也,或谮日休薄焉。允章素使酒,一旦方宴,忽怒曰:“君何以薄穆判官乎?君知身之所来否?鹦鹉洲在此,即黄祖沉祢衡之所也。”举席为之惧,日休雨涕而已。
《广记》二百七十五、《岁时广记》十七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瓯，读音为欧，盛酒水的陶瓷器。击瓯是以瓯为乐器的演奏，唐代尤盛行），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嬖，读音为必，宠爱的意思）。
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衣缨，是衣冠簪缨的略写，原义指仕宦的服装，引申为官宦世家），不能斥言（斥言，有明言义。不能斥言，可能是说天水赵氏具体是哪个官宦世家，不能明言）。其子曰象，秀端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忘寐。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具以象意言焉。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睇，读音为第，原义为斜视，后泛指看）。
门媪尽以语象（媪，读音为袄。老妇称媪），象发狂心荡，不知所持。乃取薛涛牋题绝句曰（牋，读音为尖，是笺的异体字。薛涛牋，是最早由名妓薛涛制作的一种信纸，后蔚成男女间寄情传爱的时尚）：「一覩顷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以所题密缄之（缄，读音为尖，封闭的意思），讬门媪达非烟（讬，托的异体字）。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当之。」盖鄙武生麄悍（麄，粗的异体字），非良配耳。乃复酧篇（酧，酬的异体字），写于金凤牋曰（金凤牋，宋人趙抃的《成都古今記》有记载，但仅一名称，不知其详）：「绿惨双娥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封付门媪，令遗象。
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拊，读音为腐，拍的意思）：「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剡，读音为善。剡溪在浙江曹娥江上游）：「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牋芳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诗去旬曰，门媪不复来。象忧，恐事泄，或非烟追悔。
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恨小庭前。沈沈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曰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苔牋（连蝉锦，是一种织有连理花纹而薄如蝉翼的锦。碧苔牋，不知其详，清代人钱继章有“澄泥硯寫碧苔牋”的诗句，估计是一种绿色的信纸），诗曰：「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嬴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翦乌丝阑为回简（乌丝阑，一种用墨线界行的绢），曰：「春曰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觏，读音为够，多义词，此处是偶然遇见的意思），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曰，誓以周旋。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飜飞（飜，翻的异体字），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恍惚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门媪既得回简，径齎诣烟阁中（齎，是赍的繁体，读音为机，怀揣的意思）。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夥（夥，伙的异体字），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曹，烟拆书，得以欵曲寻绎（欵，款的异体字。欵曲，指诚挚殷勤的心意。寻绎，指推求、思量。欵曲寻绎，就是步非烟推求思量赵象诚挚殷勤的心意），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髫，读音为条，原义指儿童的短发型。垂髫，代指童年），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罍而寄恨（釭，读音为刚，环形的金属装饰物。罍，读音为雷，青铜或陶制的盛酒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妙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墻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岫，读音为xiù，指山洞或岩穴）。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诗曰：「画檐春燕须同宿，洛浦双莺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封讫，乃召门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稍，有渐渐、逐渐义，文言中多用。烟意稍切，用现代话讲，就是步非烟希望与赵象进一步发展感情的意愿渐渐急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
忽一曰将夕，门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值府，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里，悉俟晤语。」既曛黑（曛，读音为熏。日暮天黑谓曛黑），象乃踰梯而登（踰，读音为玉，攀爬的意思），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堂中。遂背釭解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泣曰：「今曰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挹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狎。」言讫，象踰垣而归。
明曰，讬门媪赠烟诗曰：「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蕋宫仙驭来。（蕋，蕊的异体字）」烟览诗微笑，因复赠象诗曰：「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下鹤，一双飞去入行云。」封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当得一期于后庭，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鬼神不知，天人相助。或景物寓目，歌咏寄情，来往频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
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挞，读音为踏，用棍棒或鞭子抽打谓挞），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曰，乃伪陈状请假。迨夕，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即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忿，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襦（襦，读音为如，短衣谓襦）。乃入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置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致殒。后数曰，窆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
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掾，读音为院，古时官署属员通称掾。武掾，即步非烟夫武公业）。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牀抛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媿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
【析评】《步非烟》因《三水小牍》得以传奇后世，但若无《步非烟》，则《三水小牍》必少有人知（在互联网搜三水小牍，几乎无一篇不言步非烟），可见其对《三水小牍》的影响之巨。
《广记》四百九十一
乾符丁酉岁秋七月，诏以左卫将军刘秉仁为江刺（江刺，即江州刺史）。刘公自京将一橐駞至郡（橐駞，读音为驼驼，即骆驼），自风而逸于庐山下（风，有走逸义。若不知此义，此句即不可解）。南土无此畜，人覩而大惊，因聚徒击射至毙，乃列状于太守曰：「获庐山精。」刘公讶其事，既至，愀然曰：「此吾橐駞也。（愀，读音为悄。愀然，形容不悦或忧愁的样子）」乃命瘗于江壖（壖，读音为ruán，指宫庙外或水边的空地）。
《续谈助》
桂林有韩生，嗜酒，自云有道术。一日，欲自桂过明，同行者二人与俱，止桂林郊外僧寺。
韩生夜不睡，自抱一篮，持匏杓（匏，读音为páo，葫芦的一种。杓，读音为韶，木质的勺子。匏杓，就是用葫芦做的勺子），出就庭下。众往视之，则见以杓酌取月光，作倾泻状。韩生曰：「今夕月色难得，我惧他夕风雨夜黑，留此待缓急尔。」众笑焉。明曰取视之，则空篮弊杓如故，众益哂其妄（哂，读音为沈，讥笑的意思）。
及舟行至邵平，共坐至江亭上，各命仆办治殽膳，多市酒，期醉。适会天大风，日暮风益急，灯烛不得张，众大闷。一客忽念前夕事，戏嬲韩生曰：「子所贮月光，今安在？（嬲，读音为鸟，此处是戏弄的意思）」韩生抚掌对曰：「我几忘之。」即狼狈走舟中取篮杓一挥，则白光燎焉，见于梁栋间。如是连数十挥，一坐遂昼如秋天晴夜，月色潋灧，秋毫皆睹。众乃大呼，痛饮达四鼓。韩生者又酌取而收之篮，夜乃黑如故。
【析评】皇甫枚所记韩生，虽未必仙人，但必习仙术——月色难得而酌取僧寺，灯烛难张而挥洒江亭；白光见于梁栋，潋灧秋毫皆睹。有趣。
（选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