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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興《家變》3

(2020-05-11 20:2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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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说

分类: 生活
 41 

 

  母親在榻榻米旁的木頭平床上擺有甚多底小擺設,例如一隻小鬧鐘,一隻花瓶,兩隻鵝蛋形梳粧鏡(這是媽媽的粧嫁賸留),以及一隻淺磁盤上放擺許多塑膠壓製的小動物平面,有小鳥,小兔,小象,翠色的,淡淡紅,純白顏色…

 

       42

 

  爸在心境舒閒的時候慣於常說:「他媽的。」像如他在搖扇趁夕光的時候常常說:

  「天氣熱,偏偏我那辦公室西曬,一到下午,他媽的──!簡直像是火爐…」

 

       43 

 

  爸爸和他時在夜晚就寢之前時一齊學唱歌。他們仰臥於榻榻米上面的床蓆上,父親把錶和扇子擱在黑光漆皮硬枕側,對著天花板,彎起腿,他也和父親一樣姿勢。父親教他唱的歌都是父親在三民主義訓練團受訓時學來的。父親教他唱:

  「熱血滔滔,
   熱血滔滔,
   像江裏的浪,
   像海裏的濤,
   常在我心頭……」

  有時教他唱:「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或,「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

 

       44

 

  爸爸在某一日傍晚相當晚了還沒見回家。他走到門外路上守等父親。平日父親下午五點多些便已回來,獨惟今天已是六點了還沒有回返。他忡憂地問他母親:「怎麼爸爸還不回來?」祇見他媽媽臉黃的道:「我怎麼曉得的啞!你何不到外面去瞧瞧去。」

  他因之在外頭等住爸爸。他頸項看遠首都抬酸了。等了不知多久,來的人每回都不是父親。天都不覺變黑了,他只得返回屋裏。母親面部似乎亦凝重一點,但他心裏卻焦急遠過,此刻房裏電燈已經亮起。他走到廚房後向的窗口那兒望窗外的路拐彎處,只是漆黑一片,甚麼也看不清楚。時間過得好像一點一滴遲緩地渡著。末了他聽到門口有人的聲音,并聽出是他的父親發話之聲,多麼溫暖,多覺安全!他立刻奔向門口投入父親的懷裏呼嚷:「爸!爸!」……

 

     F


 
  尋 父親:自你四月十四日出走後,我與
    母親日夜惦念,望見報後盡速歸返,
  父 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曄


  在火車車廂中。有一箇老耆的老人坐在他底對面,貌似快樂且慈煦。他除了尋找父親外,也尤喜歡接近跟父親歲序相近的老人。致是,他直對著這個老人望。這個老人是在台中後的一個小站上車的,剛上車便坐在他的對面。老人帶一隻籃子,雙手壓在籃子提把上,籃子坐安膝腿上,露著慈和的笑容。他那時即將正看底報紙撂下,望向他。過了一段行程,這老人在離彰化前的一站下了這車。

 

       45

 

  那次遲回來後他底爸爸復再又曾有甚好數次遲時回返。他時常經歷晚間等候的焦痛。那時他時常聽獲他媽媽和爸爸在關著門的房裏爭吵的聲音,以及媽媽的啼哭聲。過不久爸爸有天偶失了手將媽媽那對梳粧鏡中的一個打破掉。媽媽非常震駭,有好些兒天她沒大說話兒。終盡父親沒多久又下了班就還返。

 

       46

 

  媽媽有些時候亦道:「去他奶奶底!……」

 

       47

 

  他復再又感到一片陰影籠罩上家裏了,從前那感受過的難以忘懷底貧窮底雲影。他見到父親和母親臉膛肅嚴而咸默,又時見他們互對地面坐打著算盤子計算用度。由之他感覺出來。

  此一期間他找爸爸陪他滾皮球他的爸爸和他隨且玩了數下後就說:「爸爸現在頭痛,不吵爸爸,自己一個人玩。」說著隨即避離掉。

  媽媽這時還有一個翡翠戒指,是她身傍首飾的獨一留物,這是外祖母在她還是少女的時候就已經給了她的,故以她一直未肯把它給爸爸拿去賣售,却把它拏紙層層裹包起來,如保存一顆丸藥一若。

  爸爸有一日跟媽媽說道:「秋芳啊,有一椿事跟你商酌看。這幾個月份來家內用度甚緊,想問一問你看你那隻翡翠戒指可不可以先借我一借,來渡一渡這一陣艱逼的時辰,我將來情境一好轉必定先把它贖出來還予你,你看好罷?」

  「不成,贖回來!你到底那一件先為我贖來,我的耳環,項鏈,還是鐲子?有了錢你也不會去贖這些個,自有旁的更緊要的該先做,當掉就等於永久全個沒了。我不再給你騙,這是媽留了給我的許多樣東西中最有紀念含意的,你不要歪想,」遂瀝瀝涔下淚來。

  「不給就不給!」爸爸恚怒道。

  「絕不給你,沒有錢你去借或者去問人替你怎麼幫你忙,別指望我會把戒指給你去,且等你的好了。」她應道。

 

       48

 

  那一天是個尋常的禮拜天,父親沒有出門,在後面的房裏不曉得在做些什麼事,大概是正在寫信,近來父親常發出去很多信。母親其時正在廚房拾檢洗米裏的沙粒。快近響午的時份。在廚房裏他已跟他母親歪糾了半多小時。

  「不要吵了!到前面屋裏玩去,」她說。

  「唔唔唔唔──」

  「聽見沒聽見?」

  他呆呆望向他媽媽。

  「到前面去,」媽媽輕音的重說

  「到前面去。」他說。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講。」

  「不要使人嫌,我在好好和你講。」

  「你學話是嚒!」

  「你學話是嚒!」

  「你還說!」

  「你還說!」

  「這不要臉的東西──」

  「這不要臉的──」

  「當心我搥你唷,」她說。

  「當心我搥你唷!」

  她一巴掌掃到他的臀上,那熱熱燙燙的感覺。他不吭聲。

  他爸爸在門前站身。

  「甚麼事情?啊?你在廚房裏幹嘛?快給我走!」

  「甚麼事情?你在廚房裏幹嚒?快給我走!」

  「甚麼?你大概欠打了,該好好捶一頓才算是不是?」

  「甚麼?你大概……咕咕咕咕咕咕!」

  「你閉上嘴!」

  「你閉上嘴──!」

  「我找棍子去!」

  「好好揍他一頓,閩賢。」

  「我找棍子去──好好揍他一頓,閩賢。」

  父親即旋身去找棍杖,并命母親將他拖到後邊屋間裏。他母親立以濕漉的手擒拿他二手猛拉進內。

  他父親找獲一把雞毛帚。父親把這把雞毛帚在榻榻密上重重揮啪一下,頭上毛髮因的早時沒有梳過現爾乾乾直翹!他驚癡著,並恨得他發著抖!他父親從來未曾對他嚴厲過,尤其更從來未有打他的,况從來他媽媽打他時爸爸都前來勸阻,現在變這麼凶煞!你瞧他多可恨!呦!這霎父親舉拂著帚竹逼近襲上。他轉過頭來脫鵠!他媽媽捕捉擒抱,奉送上給已跟著追上之追殺者!「好呀!哈哈哈哈。」父親尖笑!隨及這個父親便摔倒他榻榻米上………

  他們扔拋他在關著門底房內。他的頭皮,兩肩,手面,跟腿部全是傷創。他業已平靜了好多,但然他眼中迸露事後恨色之閃。他是這樣恨他父親,他想殺了他:他也恨他的母親,但尤恨他父親!他想著以後要怎麼報復去,將驅他出家舍,不照養撫育他。這對待兒子不好的父親將來好好讓他受苦,等那時候從從容容對付他!──想著他覺得舒快良多,眼圈下的滴淚也已經陰乾。他心胸平寧的多洛。他想他或者應該現下即從家裏離去,離了這所家──他走得遠遠遠遠的,讓他們找他。讓他們後悔鞭打了他搞得他如今走勒。他將怎樣也不回家,他將從一處流浪到另處,而以後也許他將在一家什麼遠處都市裏頭底辦公機關裏擔任一個小當差。不保定他生起病了!他一人睡在小房間中,沒有人照護顧看他。他也不通知他們!也許他遂死掉勒!他直到死都和他們沒有任何的關係。他感到悲傷的某種滿足與快樂。(原書:「洛」有口旁)

  是時房門拉開來,他父親和母親站在房門外,面帶溫柔很多底表情,似若想去安慰他。

  「別進來!」他喊叫。「出去!你們出去──!」

 

       49

 

  那間榻榻米旁的木床上有面梳粧圓鏡的房間中,他常趴在這鏡前覽瀏自睇。他對對面這面孔生迸高亢底興志,面對它嘻哂,哭咽,及振怒等裝出各種表情。他時常一照就是大半小時。每天,他都會做一次這樣的丑戲。

  他又在這鏡之前了。那對著他的是一膛熟甚的容顏:淡然的眉,棕茶色的眼眸,鼻部左側一顆大痣,下頷尖上還有一點小痣。他扮換著臉。扮片刻後,和從前每回一樣的,他對自己的這張臉漸生厭憎起來。每回他的丑角戲皆變成真實底悲劇。他覺察他的耳蓋太召。他以手壓貼它們。他復又覺得他的唇咀太小。他,把手拉長了嘴。而最教他生厭的是他那臉上的蒼白色。它似乎永遠不會變!他另帶恨惡的還有他底腦勺。他拏起他媽媽的梳粧匣鏡來反射,照出他的腦勺是長扁型。

  他沒入強勁底自「憎」裏。他恨憎這由爸爸給他的大風耳,自媽媽得來底小嘴巴,自爸爸得來底那種雪白的膚色,還有來自於媽媽於他小時不小心的常把他睡在床上睡得他削齊的後腦売。他在照鏡子中沉入黯悶中。

 

       50

 

  他時常要請父親伴他講故事。他父親先皆咸默一時,若在思索,然後仰頭帶笑,張開了嘴,又噤音,俟候溫溫地說:「──從前……」父親訕色說,「想不出來!」

 

       51

 

  爸爸常久以來即曾在轉念兒怎樣去出個差來覓點外額增點貼補。大凡出一次差都可攢下半個月的薪來。但他因為所作的事非業務的,故無任何小差的機會,以是他二個月來報討了五次都沒報得。這次是他的股長因體念他特從應屬旁人的職務裏拿一個差務與他去。他得到這個差務那樣快慰。

  該一天一老早他爸爸與媽媽即都起床來嘞。父親和往前早點不同底喫了一道肉絲炒麵。在天猶沒亮底時候爸爸即出了門,開門前且紅暈著顴色,溫煖地和他訕說;「爸走洛。再會吖,毛兒!」爸橫看了媽媽一眼,便走了出舍。媽遂關了屋門。(原書:「洛」有口旁)

  一回後門外有敲壳聲;爸爸又反來了。

  「秋芳,晚上睡覺前記得爐裏的火要滅熄。」

  「我曉的,你快走,不是火車要趕不上了,」媽她輕笑答道。

  於是爸爸又和他道別一回:

  「毛兒吖,爸走了ㄚ,再見ㄋㄚ。──」

  爸爸離了走之後,但覺到早上的時間延長多勒。過了良久纔七點。這上午媽媽她時長聲起:「爸爸已經走了兩(或三)小時了,還有十(或九)個鐘頭爸就到勒。爸早上說十二個小時後就到達台北嘞!」這一日的中午,午膳的時候他覺得有種奇異的感覺,僅僅他和媽媽相望用膳。到午後媽媽又說:「現時三點了,爸爸再兩個鐘頭就到嘞。」他想像爸正在越行越遠,想描爸此時正在車殼中喫樂,由於爸在走前曾同他說旅車上有喫的供送。到傍晚五點鐘時,媽興奮底聲申:「爸這會已經到嘞!」媽媽往前望著,彷如在看著爸他到達。

  這天晚上他們很早就關上各門。爸爸雖然祇離家六天,但媽媽晚間嗚咽起來了。睡覺的時候也覺得奇特:沒見到爸爸在室內。……

  第二日醒來時同樣覺出陌生感。這一天好像每一分鐘這一分鐘都在說「爸爸不在,爸爸不在。」實在則每天(除星期天)這些時刻爸他也都不在。他只覺得媽媽底影子鎮日縈迴著他!

  這日他確實的跟媽媽也最為接近,他幫媽掃屋子,排飯桌,收衣服。媽媽這天說特為他買了他喜歡喫的鯽魚予他喫,「就我們母子兩對啄」──但他查覺媽買的菜比平時少甚多。

  往後的幾天當中,爸爸每天打台北都有信來,媽他每次拆開信時皆以憟顫的聲音,一字一字底唸給他聽!她似乎都有點哽咽。她並立刻拏起鉛筆,艱難地寫了一封回信予爸爸,放在爸他寫成了的信封寄去。爸離開的六天中,她就收到了三封信,──她并把這幾封信一封封都留存起來,髣髴她此後永永會不遇爸爸似的。這幾日媽媽常宣說底是「再(幾)天爸爸就回來了!」晚時他的耳輪如發起熱,媽媽便說;「爸在牽念你呢。」

  至第六日爸爸終於回來啦。他消瘦了不少,但他神采極端歡悅,但見他高舉起一滿掛黃香蕉,歡呼叫著:「毛兒呵,看爸為你帶什麼來啦?─」他又從箱子裏掏出一條女人的絲褲,向媽媽勤搧著說:「看呀,看哪,這是什麼?秋芳,」媽她是那樣高興。還有,爸爸一本開會時留著的紀事錄爸他也給了他!媽媽也分到兩支鉛筆。媽她看到爸的皮箱夾袋中有一隻皮夾,就問:「這是買給誰ㄉㄛ?」

  「給老二。」

  爸爸說。

  媽不說話。

  然而家裏的情景是那樣歡快。

  「爸算最可憐,個個都有東西洛,就他一個沒的,」媽媽說。

  「該當的,你們先得有,我不關重要。」

  「你一個在捱著苦,閩賢,我看你瘦嘞,你一連併的吃饅頭當頓ㄇㄚ?」

  「沒有,沒有,」爸爸說,但聽得出他在撒謊。

  這一次出行賺回來的錢不少,爸爸和媽媽在藏錢的黑皮箱旁邊點數著銀鈔。

  他們之談話換到他所不知曉的一個話題上。

  「見著柏櫪沒啊?」

  「見到嘞!」爸爸說,「第二天早上便見到了─」

  「他怎麼說?」

  「他說沒有問題,『閩賢嚒,這樣久的人洛,當然當然,』他說。我說:『我一向受處長的栽培,很願意再來追隨處長,給處長效力!』他滿口答允幫忙。」

  「他對你的態色可好嚒。」

  「非常好─。他看我看得非常之重!我踏進他的辦公室,他便立刻過來和我伸手握手,一定的要讓我坐下,又立刻叫人倒茶,對我好極了,後來我離開時他又一直將我送到房門口,我再三請求他回去他纔折回去。」

  媽媽非常之高興─。

  這時候,門外一聲敲磕聲,爸爸轉去開門,──門下之地上一封信。爸爸說:「這是誰寄來的信?」檢起來一看,原來是自己寄回來底信!



     G

 

  父親:您離家已經半個月了,
     請快快回來吧! 子曄


  在台南公路局汽車中。大張報紙張展膝頭。手揉動著眼球。在台中的三天時,和在嘉義的三天時,他都曾用限時信和母親連絡,但母親都說父親還沒回家。他外看窗玻璃後之山景!

  離車攀山已有二個小時。這是范曄尋訪的第十間寺廟!此時他纔行穿一箇濕濕的樅林,出來後到一塊草谷裏,遙見遠山高處一座廟宇隱在林間。

  范曄遇到的是一個溫和年邵的老和尚。范曄道出了來意,並描述他所尋老者的模態。老和尚乃說:「噢,老先生,人不高,…你是他的孩子麼─。」

  「是的,」范曄說。

  「噢,」老和尚合目點頻,不復再說。

  「一禮拜前有個很像你說的老先生由敝處離開」,隔會兒之後老和尚他說,「不曉得是不是就是老太爺?」

  「他留下了什麼東西了麼。」

  「好像沒有─……我們在他離開後打掃他的房間,並沒看到有什麼留下來。你要和我去看一看嚒?也許有一點甚麼小的東西留下來。」

  他遂和老方丈往後屋前去!

  到及那房間門前,老和尚啟門走入,范曄看到空空蕩蕩一間房間,四下甚麼都沒的,一件小東西也沒得。

  「他是多久之前來這兒的!」

  「一個半月以前。」

  「那不是他。」

  山上的這個離去的老人為甚麼到這兒來必然的他是另一遁家出外的老人。

  這老和尚說:「兩天前一個與你很相像的年青人上這兒來。同樣的在尋他父親。我也曾帶他到這房裏看下過;──他也說不是其父。因的口音不一樣。」

  范曄遂將他的地址交于老和尚,請求他若看見類似他父親的住客時寫信告訴他。

  「別過于著急─,」老和尚說,「不休息休息一下嚒。」

  「不,謝謝。」

 

       52

 

  火車飛馳著。他們搬向台北去了。他父親在台北進行成了一個位兒。全家,連他的二哥,都搬向台北去了。

  在臥舖車中,他攀上他母親的臥舖,在上層的。父親看完他們上床後,便退了出車,─他和二哥兩人買的是坐車的車票。

  車廂裏燈已滅了。在空通空通底響聲中他進入美夢。他醒過來底時候都看到窗口外非常的亮,許許多多的人影,小販窗外呼唱的聲音,然後他又昏沉欲睡,感覺車動了。只瞥見一支一支的站燈掠後。

 

       53

 

  在他們台北的居處後面環迴著一條大河。河的河水每日都發著蒼色。

  他們底家坿倚在一座大樓的側傍。這是座三層樓,空荒,日式的公家大宿舍。在樓的下面都能聞得三樓拖板的響音。

  他們底家是一座矩形平舍。他初入時覺得像火車長車廂一樣。這屋舍共有兩間寢室,室前隨有一道大廊,廊前一排落地玻璃溜門。室後還有一條細窄走廊,廊邊是兩扇玻璃正窗,外面有兩棵桂花木。

  在前廊璃門當中一扇的下底有一塊原形的大石塊。這是用來當踏腳石塊擺的。前廊的右端前附有一個洋灰槽,放消防沙用底。在宅前有兩株扁葉高杉,杉下一塊大石頭。對過有兩堆杜鵑花樹。

 


       54

 

  河在一條堤路的底下。經常他從家中穿出巷子朝右登上堤守。在堤路的西末有一橫長橋架往對岸。在路的不遠處有一家肺病療養醫院。路上是寞落寂穆的。路的西段是灰色平滑路面,靠東段落則是灰土路。車子若經過時則灰塵滿天。路旁的檳榔樹都蒙上了一層灰層。

  在日頭炎炎的照射下,這宿舍裏的職員戴草帽及穿白香港衫的在一桿電線木之下等汽車!

  那流河在當午時候均發出萬萬閃著「十」字的星星。水中有艘挖沙船──像座樓臺一樣──上空有隻煙囪,兩舷各有一條管子,一條出水,一條倒沙;陸續發出噗噗的聲音。河床的狀況乃淺且寬─:內中現著很多像魚羣一樣的小島,而河邊靠堤的這一岸有兩台滿集竹篁的三角洲。靠堤這一邊自河到堤為一大片農畦所在。

 


       55

 

  他又再繼續註冊上學。

 


       56

 

  屋後走廊的窗扉因防小窃夜入,叫用釘子給釘牢牢了。廊中之一止置留舊印刷物什誌報紙,另一端則設著個箇粗質大型米缸,──西下日輝常常射向廊中。

  常常他在後廊的地板上打乒乓球玩。他在學校裏著了狂的喜歡上乒乓:甚為可惜的回來後沒得人和他齊打;他祇有把媽媽權來當伴,雖然她是極不夠格的球友─他們相同對坐于走廊地板上打著球。

  他每發出隻球去他媽媽總都接不著,或則就是噹的打到兩邊的墻上頭。一邊她喃喃諾諾的道:

  「媽媽不會打,你要讓一讓媽媽…─」

  每次總都使他汹燃大怒。弄的不歡而散。

  米缸的後邊有個晦暗,結著蛛絲的死角,媽在這裏敷沾著神符紙一引,作為她祭神用的,是他所深深畏懼的角處,他始末未曾敢向裏邊正眼一視,這角落一直成為他家中使他感覺恐懼的一個角落。

 

       57

 

  一架飛機低空掠過,他從屋裏搶急跑出來仰眺。現今兒他年齡八歲勒。他手掌掩於眉沿,看這一架適飛去的機身。它是一架雙翅翼底教練用飛機。他看著它倚斜的成一字橫H字的逐而遁逝嘞。

 

       58

 

  二哥x日忽而興冲冲的讓請媽媽,和他,以及爸爸,到院園中照相。他聽了興喜萬分。「媽─!二哥要為我們照像!」然媽媽并未顯出滿頂的笑意,但道:「哀,何必這樣,不太麻煩了ㄇㄜ」。他是這樣為他媽媽的淡淺語話感到極度的惋惜。「媽;你去罷,去罷─」他催著!(原書:「哀」有口旁)

  二哥他現今在一家xx區稅捐稽征所裏工作。他一星期祇在星期末的晚間回家睡息,及星期天一天在家裏。他在家睡憩的是向東的那間臥室,裡中置有一隻竹造榻床,上備有臥具,專給二哥在家裏睡眠時用底。二哥這天打稅捐所底一箇友人那兒借來一隻照相機,他興高高的要他們來拍。

  媽媽遂應允了,便到房門內去換裳。媽換了後爸爸也去換了。他二哥說他就這學生服不必換了。

  這是春天一個陽光煦和的禮拜天的九拾點時。日頭曬得使人只可著一件毛線衣。房宅前底杜鵑花悉已盛吐。院外邊晒太陽的番鴨們呷吖的叫嘷著。

  二哥拿著照相機:邀眾人站身在房屋的前邊,大夥身子都轉向右,向著太陽。爸和媽站一端,他站中央。

  二哥移步往回退去幾步,蹲了下去,照相機遮著臉子:從照相機匣背泌洩出指示聲道:「大家要笑!不要動─」

  他一點都不敢少動─微笑止僵在口梢;…還沒有照─!這麼的久─太陽直刺得他眼都花了,他的微笑也生酸了。

  二哥復將照相機移下,對著鏡圈兒旋轉──并叫:「不要動─不要動!」──

  「老二啞,在照前先和我們說一聲吖,」他爸爸道。他不敢看爸爸─但他知道爸爸只有口動,旁的都不動!

  相機又舉起─

  ………………

  「爸爸再向右轉些!」

  靜默。

  「毛毛胸部不要挺凸那麼的高!放輕鬆些,」

  …

  「我要照了,」

  …

  「刻力,」(原書:「刻」有口旁)

  照相機匣拿了下。

  「好了──」

  「澳──」爸爸舒了口氣說。(原書:「澳」有口旁)

  媽媽微笑著─,他(毛毛)興奮地跳出來奔兜著圈圈。

  「我好像剛好眨了一下眼睛!」媽媽她說。

  「再照一張,」二哥道,「這次站杜鵑花前頭拍一張,」他換了個方向。

  「毛毛。來,我們換個樣子,這次毛毛站在我的前面!」媽媽聲稱道。

  「站在媽媽前面─站在媽媽前面─」毛毛說!他的快活難以形容。

  「好,毛毛站姨媽前面,不,蹲下來,蹲在姨媽前面,爸爸站在旁邊;都上右再靠著些,留下一點花朵出來─」二哥說。

  他復退後蹲下─。又是刺目的陽光。等待─!鼻子癢─!喀立!「歐──」爸爸說─。(原書:「歐」有口旁)

  「我們再照!這次還站在這裏,祇要換一換位置就好了,」二哥說著。

  「我和毛毛到對邊杉樹那兒,坐在石塊上照他一張如何?」媽媽問。

  「不行,那邊背光,」哥說,「我們還是站這兒,大家一塊拍。」

  媽媽沒有說話。

  「我們換到杜鵑花後背去拍一張,」哥哥說,指示他們站的位置。

  他們依著站定,毛毛這次立中間。他拾搴起他的媽媽的手。

  他二哥又退後蹲下─。

  「好,我要照了。」

  等待!

  「姨媽笑一笑!」

  ……

  「喀嚦!」

  「好了,」二哥說,帶著初學照相者喜歡顯手的欣奮,「還有好些底片,我們再照。這裏拍夠了,我們大家到堤岸上去拍!」

  「歐,到堤上去,」毛毛說,「媽媽,我們去。」(原書:「歐」有口旁)

  「不,我看不用了─,你留著自己照好些,」媽媽說。

  毛毛看望媽媽。

  「不,底片還很多!再照,不打緊,」二哥說。

  「不,不用了,太麻煩你了,」媽媽說。

  「一點不麻煩!」二哥叫著。

  「我該燒中飯了去,」媽說。

  靜默。

  二哥呆呆望著媽媽。

  「以後再照好了,老二!以後一齊再照,」爸爸說。

  「啊!是了,以後再說,」二哥將相機皮盒拍地蓋上。

  「老二,我下個禮拜天買一卷膠卷來請你給我們照一下,」爸爸說。

  「你不要買了!」二哥說,「下禮拜不成,這相機是別人借的,明天就得還給別人。」

  「好,那麼等以後借來時再照,」爸爸他說。

  「那以後的事」他答。

  「你今兒中午在家吃飯吧?」(原書:「吧」上方有廾部)

  「不,我在宿舍吃。」

 

       59

 

  他予房屋裏之走道處的一支貼墻木板柱上劃留他的身量,他每隔一個星期便要他爸爸為他用尺放在他頭上一比,再以尺首刻一條痕。最近他復量了一次。跟第一次相隔約莫三箇月,人長高4cm了。

 

       60

 

  爸和媽以及他所共居的睡房內有一扇壁櫥。有一天他開開來看時覺得如果睡在裏頭當有多舒服。在那櫥裏的中部一面架版像一張薦舖一樣,推上紙門像一間以床之體為面積的房間;靜安,黯黑。這天晚上他就把壁櫥裏之衣服拿下,易到版薦下,把自己的被蓋挪進去。此一夜他便未再與他爸爸及媽媽齊臥一個帳裏。他軀身適切的躺入,恰好長,恰好闊,彷像是訂製的一若。他拖上了紙扇門。很舒暢的睡著了!

  是待等他媽媽告他其間說不定有老鼠奔飛,這時才又返到爸和媽媽的大帳內邊。

 

       61

 

  他在早晨醒來後的那陣時間內率在前廊的一把直背椅上反著坐一下。他直直的瞥注門玻璃外,會獃諦幾許分鐘,直俟他爸爸喚他道:「怎麼了,又發傻啦?」這才醒了過來。

 

       62

 

  一列油瓶停在那兒,有高有矮,瓶色有青,深可可色,及黃色。瓶中的容油達半高的,小半的,2/3量的,以及裝濃烏醬汁的。光輝打蒙滿煤烟的窗子耀內,透過這些油瓶。這些瓶子在廚房裏。廚房在大樓下;他們家必得打穿屋簷下達到廚房,廚房中由他們家與職員伙食團的女僕及其外兩家共使。

 

       63

 

  於夏天時經常下午一陣熱帶巨雨畢盡,空氣顯得極其沁清。他媽媽在房中徐舒的整拾四處的衣裳和瑣雜。

  夜晚放置月光牌蚊香的裊裊淡煙。
  深夜時他聆及蟄蟲的響顫像耳鳴。

 

       64

 

  秋時他們靠東的臥室向東的窗戶外底大體榕樹,樹上滲入無數的鵝黃片葉兒,像中年人的頭髮裏纏攙幾根白髮根一樣──風刮過黃葉墮下,若一弦弦的琴線縴下。

 

       65

 

  冬底夜晚予關閉門牖的家裏面龐烘燒殷赧的。他並常常望希著下雪。他在極嚴酷的凍夜之後清早醒轉來向玻璃落地溜門看外,希望可看見極白世界,但所視還是與常時相同,一樣的陰綠草樹。

 

       66

 

  春始時那榕樹上稀落的嫩芽葉梢像鮮綠幼蠶豆的豆瓣,到春末時樹身滿滿搭著綠葉,葉子像一顆顆女人手上的翡翠戒飾。

  門院中之杜鵑花燦發,度出一陣輕辛的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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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得到兩紙戲券。

  這是爸爸一箇同事來小坐後送給他的,要他請他爸爸帶他去。

  他真向未曾這樣歡喜過,因為戲票上印著著名戲劇紅星夏佩麗,儲正偉合演,這兩個名星的姓名和照片常常予報紙中見過。可將看到他們兩個令他髣髴像過會兒將得謁會「美國大總統」那嘛樣的興奮。戲票上寫著演出的是「岳飛」。為慶祝三二九青年節,中華戲劇藝術工作人員聯合公會獻演,計五幕七景宮闈英烈豪華雄偉史劇──他看及「豪─華─」該二字他底眸子均閃亮起了。

  然是他的父親不肯帶他去。父親他說晚夜回來還要洗澡甚麼的,得十二點纔得睡覺,第二早晨還得早起上班,太勞累嘞。而且話劇沒什麼意思,他說,──致是他大不高興了!隨後他要他媽媽帶他去,但他媽媽說他不認的路。然後她說:「咳!一向沒有玩過。其實我何嚐不愛看戲!就可惜是沒有機會。還記得從前在福州時在你大哥的學堂裏看過一次,那真有趣!活真真的人演的,比電影還有趣!但是也就只看那一次,現在天天祇在家裏燒飯,洗衣,燒飯;洗衣;做個老媽子,既不玩,也不看,像個又聾又啞的傻獃子。說起來真笑死人。我來台北快有三年勒,居然我連趁公共汽車都不會趁。你從頭就不想教我乘!……總言,人在台北,其實就是在鄉下!」媽媽憤恨地說。爸爸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未做任何回覆。他則在一旁咽嗚地寡樂著。「這麼樣好了,」一會後爸爸他說,「叫二哥與你去好不好?」媽媽的眼睛張大了點,然而沒說什麼!「好,」他答;這是一箇新經驗。媽媽遂走了開。「然而不知道你二哥他去不去,」爸爸說,「須等你哥哥回來問看。」

  他便等待他的二哥。他二哥約在靠達七點時回來,那將將好來得上,他巴切的等著。

  終於他二哥回來了!他把他的腳踏車放置好。他今天較往日早些回來。見到他哥哥進來。他樂興異常,目珠瞪著他二哥投視,但是沒說話。之後二哥走進他的房裏,他乃要他的爸爸快些與他二哥說。但是爸爸似乎早已,忘了。他稱,「等一會會,等你二哥休息一下再說。」他又不大樂忻了;淚珠眼見即刻掉下來了。爸爸遂走去和二哥說:

  「嗯;老二ㄧㄚ,你今天晚間有沒有空?」

  「甚麼事?」二哥沒好聲的問。

  「如你沒有事,你陪弟弟去看個戲好吧?」

  「看戲」──不心願地稱!

  「有人送來兩張票。」

  二哥拿票過來。

  「是夏珮麗跟儲正偉合演的,」他插嘴稱。

  他二哥瞥著票的臉柔和下了。

  「要去就快。不的話就來不及了,」他說。

  「是!」他快樂底說,「我叫媽媽開飯去,媽媽─!」

  他兄弟兩人走了出來,他二哥扶著車子,他即要登坐橫槓。二哥翹起面說,「怕要下雨了。」因要他進去把雨衣拿出來。毛毛遂奔進去拏它。拿出後,他兄弟倆人便騎了出來。

  在路燈的照射下他們二箇哥和弟底影子偃拉在街邊,一箇大點一個小些,均彎著腰。二哥他不說話。他遂發見他哥哥實際乃為叫他敬崇底人;你看他帶我去看戲(一種榮耀感覺),他是個不壞的哥哥。他不懂為甚媽媽不喜歡他。在離家之前媽媽曾把他叫到廚房裏,說:「毛毛呀!跟你說一樣事。等下你二哥叫你去那個別的地方你千萬不要去。」他說:「唔──為什麼?」媽媽眼眸有些尷尬地瞥向他處。「沒什麼。是怕萬一……你和他不是一個肚皮裏生的,你知道。我是怕你會讓他欺負。」但他翹臉覷他二哥他明瞭二哥將不會。他信任他二哥。

  他們抵達xx堂。哥他將車寄存後,便拾提起他的手。大步地趕去;他在後忙忙的緊追著,這次是他第一次讓二哥拏他的手。

  他們在前門口呈了票,他哥拏了說明單入去。

  他哥攜了他之手上樓,然後在一個黑黯仄階上上去。浩大無垠的廳堂現在前頭。他是首次到這麼浩大的地方上來,過去他祇曾在他爸爸機構禮堂裏看過電影而已。他一生沒見過這麼大的地所。倘如你要舉頭看那天花板,你得把頸子傾到最後。他這時嗅及一鼻特殊味覺,一種悅鼻的霉甜息。二哥在前向後走上,他隨著,人們底臉朦茫地望著他倆。二哥轉進一條橫的小道,向下走。二哥走著看著座後的座號。至達樓沿第二排邊位,他們乃坐息下來。

  他現在乃有機會重觀一下環四。他但見整樓燈度半幽,位上觀眾均已坐定,到處祇見及白白節目張飜飛。在戲臺兩側分有一具圓鐘,均一樣指到猶待4分8點。中間是大幅戲幕,呈橘色,幃上貼著紙的幾個大字:中華戲劇藝術工作人員聯合公會獻演,慶祝第x屆青年節。二哥坐下後便閱讀著節目紙。他從邊邊乜過去,瞥見夏珮麗的人像笑著。

  一陣嗡嗡鳴響,要升幕底電鈴音。

  「吆。要開演勒,要演勒,」他呼喊。

  「別叫,別叫,毛毛!」

  他壓抑住,睜著戲臺。

  可是簾幕老是不拉。

  過了兩分鐘之後,電鈴又響。

  這一次該開演了!

  果地燈皆淡暗了去。

  在戲台前還有一排小燈。幕漸然上升嘞。

  其下再有一層掩幕。

  小電燈亦絕熄洛。(原書:「洛」有口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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